鹿鸣书院里,来了一位奇人。奇人名叫李澹,据与他比邻的刘简所说,李澹是黎州清陵人士,可书院里有两个黎州来的学生,都不曾听过这个名字。他旳身份上,笼着一层朦胧雾霭。
从徐应秋来访以后,李澹又闭关六日,出关以后,也很少与人交际。
他应山长之邀,去饮过两次酒。
曾与李澹起过争执的崔含真,闭门苦思半月,忽有一夜,在烛前明悟了一些道理。这位已年近知命的讲书,又拾起执念,次日清晨,便到清心院外,当众向李澹道了歉。
也就在当日,辞去讲书之职,收拾盘缠,离开玄都,东去玉京,再考乾元学宫。
除了这屈指可数的几次交际之外,李澹向来独来独往,行踪神秘。
关于他的传言,却变得越来越离奇。
据说有人曾因好奇,跟着李澹入山,那个难得的晴朗午后,竟起了山雾。其人在雾中迷了路,兜兜转转,又回到原处,丢失了李澹的踪影。
有一个细雨沾衣的清晨,有人在山阴的柳林里,见到李澹身边有佳人跟随,望之若山鬼女萝,容貌昳丽,顾盼生辉。
又有人曾见他掰下一株遭遇雷击的榆树皮,在山壁上信手涂画几下,就成了一幅春涧图。
也曾有人在山中偶遇李澹,他身着葛衣,脸上涂花,若长发披散下来,简直像个巫祝。
还有人曾在那片无花的桃林里,见到李澹独坐亭中,捧着一面镜子,时而笑,时而哭。
……
也许是因为李蝉在那亭中磨清了第一面垢镜,每每观镜,他总要去桃花林的古亭里。
他曾让身边的妖怪们观镜,妖怪们眼里,那镜面仍模糊不清,唯独他能看到清晰的镜影。
每见到一道镜影,他仿佛也变成了镜中人,亲历其喜怒哀乐。
他就这样,看过一面、两面、三面镜。
……
鹿鸣山的林子里,落地的桃花本还残存了些许粉白,随着夜寒昼暖,晴雨交替,逐渐与天地同色,腐作春泥。
极西处,度朔山上,大桃木通天彻地,枝上桃花依旧绯如烈火,烧灼着整个穹窿。
来自大庸国的车驾,就在这绯色的荫蔽下跋涉前行。
这支队伍出比之龙武关时,稀落不少,奉宸卫的绯衣金甲上,多出了一些可怖的伤痕。甲衣摩擦时,这些伤痕间也仿佛泄出了冲天煞气。
天边,人首黑翼的鬼匏盘旋着,被这煞气所慑,只敢落到数十里外的山崖上,远远打量那支奇怪的队伍。
李胤骑着一匹乘黄,行在队伍的最前边。他在大庸皇帝的龙椅上坐了二十余年,眸子变得深若渊海,黑蚕般的双眉却仍昭显出当年西逐妖魔的英武气概。
身为人皇,他本可稳坐宫中掌握社稷,却无视大半个朝廷与两教的反对,去国西行。历经两月,历经大小数十次妖袭,杀出三次重围,亲至桃都山下。
有人说他此举是为张扬国威,欲彪炳史册。正如当年明帝为镇压地眼而建兑岳,却被说成好大喜功。
李胤并未为此争辩,他无暇去对付那些揣着明白装糊涂的人。他来到这里,要做一件重要的事,重要到他不肯交给其他人,而是亲身涉险。他骑着乘黄,抬头遥望大桃木,又想起曾在鱼龙池畔回忆的那位故人。
此处已是度朔山下,临着一道深渊,渊中水深不见底。最前边忽然响起一阵马嘶声,是奉宸卫大将军姜独鹿拉住了缰绳,停下等待。李胤驱着乘黄,在侍卫簇拥下上前查看,只见姜独鹿指着前边的地面,那儿有个脚印。
那似乎是个孩童的脚印,五趾清晰,印在干透的黑泥上。
一路西行过来,姜独鹿对任何异兆都万分敏感。这种脚印在大庸国内,不足为道。但妖魔丛生的桃都山下,出现了一个孩童的脚印,这便匪夷所思。
片刻后,精通术数亦擅卜算的司天监少监徐若望被唤至脚印前。少监细细看清脚印的每一处足纹,以掌相覆,闭目卜算。他心中生出断续的画面,那渊中平静的水面下,有波涛涌起,隐约现出庞大的黑色蛟躯。
少监只看到这些,禀明所见,片刻后,有军士牵来十余头牛羊。牛羊在渊前止步,却被推入渊中,哀嚎着跌进水里。
随着哗然水声,一道庞然黑影从水下浮现,把牛羊卷入水底,只隐约露出些许黑鳞。军队于是从渊边通过,或许是因为这十余牛羊的过路费,渊中并未生出任何动静。
……
直到大庸国的人马远去,水面下悄然浮起一个小山般的头颅,额生双角,黄瞳黑鳞。
黑蛟打量着向西远去的那些身影,牛羊的鲜血从它嘴角溢出,染红一片湖水。
黑蛟想起来,不到十年前,也有人经过此处。
它望向东边,那个脚印的位置,心中浮起一道红色的身影。
那是个模样温婉的红衣女子,牵着一个兽皮裹身的小少年,从这儿走过去,离开了桃都山。
纵使过了快十年,这头道行已到臻知境的黑蛟想起那袭红衣,黄瞳中仍不觉露出畏惧之色,又一次潜下水面。
浪静时,水上只余一片猩红。
……
民间传言,二十三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