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陈良娣说完之后也并没有想过后果,或者说她现在根本不在乎可能有什么后果,脑袋掉了碗大个疤,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
想到这里,她伸出手又拿一块油饼咬了大口,拿起手边装着酸梅汤的银鎏金葡萄纹壶来倒了满满一杯。她总算能理解侠义话本上那些视死如归的大侠究竟是什么心情,反正不能反抗,索性开摆!
姬武一时没有料到她竟然说出这种话,也是颇为意外,随即缓缓起身向她坐着的地方走来,陈良娣嗅到随着他衣角飘动散发出的一阵阵白檀香味,这股气息若有若无,带着令人心情愉快的暖意。
他倒是毫不在意地屈膝盘腿坐在了陈良娣对面,修长骨节分明的手指捏着银壶把手,将壶中琥珀色的酸梅汤倒进她的荷叶冻石杯中,原本倒映在平静液体之上的少女面容,就这样冷不防地被打得支离破碎。
死神迟迟不肯丢下最后一只靴子,陈良娣便安然地等着,保持着脸上满不在乎的笑容,又加上一句:“圣人似乎并不好奇臣是从哪里得知一切内情,也并不关心,就这么确定瑞王父子会自觉入彀吗?”
“朕还可以教你一件事,那就是永远不要对事情表露出好奇,求知,对方会因此掌握你的所知所想。你看,朕不问你,你就以为朕是无所不能的。”
他颇有耐心地继续着话题,就像父辈正向自己的子女教授为人处世的道理,“不论王朝如何更迭,永远都不会缺少为帝王尽忠的臣子,因为他们像你一样有所求,而朕可以给他们。”
是的,自己早该想到。
凡人的拼尽全力,不过是上位者的大发慈悲,和他们讲情义忠诚,在他们看来只是可笑至极的借口罢了。
陈良娣摆出一副引颈就戮的姿态,毅然决然:“臣的命在你手里。”
哪知他却报以低沉笑声,仿佛恶作剧成功的孩童般。
“圣人,您笑什么?”陈良娣努力压着自己的怒火,这不是少女脾气,而是困兽之怒,她吐出的每个字都被牙齿嚼碎。“这不可笑。”
“刚才你令朕意外,现在也得允许朕吓唬你,”姬武剥开一颗开心果,却并不吃它,而是将翠绿的果仁都放在面前。
“能从你身上得到的帮助,朕在其他人身上也都不缺,但你似乎比朕预想中的还要有意思,那么这件事就妥了,择个黄道吉日,须得三媒六聘才行。”
啊?
陈良娣原本以为,人们的性格总是中庸的,譬如她说想嫁给皇帝,不然就到处传说皇帝苛待功臣,那么皇帝一定肯中庸调和,愿意放她一条生路了。
但她万万没想到,自己这个近乎荒唐的要求却被一口答应了下来,她只感觉自己如坠冰窟,彻底脱离原本的轨道,朝向没有人能理解的自由方向而去,也许她该为自己的以后开心,只不过并不是想象中的那种快乐。
虽然姬武已经有了四个儿子,一个女儿,并且他的孙子都和自己年岁相仿,但论起年纪,他堪堪与自己的父亲差不多。
而且眼前人身高九尺有余,不是面如冠玉,却也是英武非凡,天生贵胄气质,因为年轻时常年征战,皮肤黝黑,脖颈处还有一道绵延到下颌的伤疤,在他右眼眼角下方还有一颗泪痣。
总的来说,皇帝并不像她一直以来咒骂的那样糟糕。
但是,伴君如伴虎,帝王之家,从来就没有什么真情实意可言,她实在不愿意将自己的一生幸福葬送,过仰人鼻息的生活,这感觉比死还难受。
然而这都是自己所选择的,种种无奈,汇聚成了今天的必然结果,陈良娣露出假笑:“放心吧,圣人,臣会好好待你的,私房钱都给你。”一面下意识地去拉对方的手。
“正经点吧——只不过这件事终究需要有人去做,不是你,就是你的姊妹,不过朕看你已经对家人不抱希望,也不会感觉不舍。”
姬武毫不犹豫地抽出自己的手指,冲身后的女官们示意拟旨照办。“想要后悔做个好人就趁现在,明天一早使者就会到陈府宣读旨意了。”
陈良娣原本充溢胸中的恨意在他提及姐妹时烟消云散,纵然父母兄弟无情,皇帝冷酷,几个妹妹却是无辜的。
春日里姐妹一同扎秋千,打马球,斗花草似乎就在昨日,那些难忘的岁月化作酸涩,从她的眼眶之中挣扎而出,划过脸庞变成了窗外冷雨。
她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娓娓道来:“臣家中三个妹妹,一个弟弟,妹妹们远没有我这样顽劣,像这样的夏夜晚,我们就要带着白绢扇子去花园扑流萤,将它们装进纱布袋子里,挂在床边,就能亮一夜。”
“我们时常因为看话本被先生训斥,但,那都是过去的事了。”她现在心乱如麻,同样必死的命运现在要降临在自己的姐妹身上,如果说父母皇帝是刽子手,那么她也难辞其咎。
“如今你这表情在朕看来真是相当虚伪,得了便宜还卖乖吗?大可不必。”姬武露出了嫌弃的表情,自怀中取出一方手帕,丢到她的面前,起身准备出门,“时间不早,朕不便久留,明天你就回去吧,今夜只怕陈府要过一个难眠之夜了。”
很明显,皇帝在试探,试探自己是否和他是一路人,同时也在观察自己的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