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凝玉说完,亭中寂静。
她盯着地面的砖缝,过了好半晌,依然没听见上方的男人有任何的动静。
即使前世运筹帷幄、权势滔天的谢首辅也退回去了十年光阴,可是他身上那深不可测的气势似乎从此至终都未曾变过。
她不由后背泌出冷汗,打湿衣衫。
谢凌正在观察着她。
里头似乎有观察,有审度,甚至有……一丝淡不可查的起疑。
阮凝玉的心紧了紧。
她沉默片刻,掩去心中那层细密的恐惧,她又平声道:“至于在园子里发生的事,发生了什么,又或者是我同文菁菁有何恩怨,都不关表哥的事。”
“我能对王母娘娘发誓,砸人,我问心无愧,就算再来一遍,我亦不悔!”
很快,她的声音无比的恶毒。
“我只恨,我怎么没能一击即中,砸死她,令她毁容!”
谢凌的眸子都冷了。
原本以为她能知错就改,就怎么也没想到她刚认下错,很快就说出这么大逆不道的话!
阮凝玉仰着下巴说完,很快就感觉周围的气息冰冷得仿佛能结冰。
谢凌似乎是用第一次真正认识到眼前这位表姑娘的眼神,从她的头顶一直打量到她的脚边。
阮凝玉却丝毫不觉得自己所言有何不妥。
前世文菁菁对她做过的事,她就算将她千刀万剐都不为过!
这又算得了什么呢?
恶毒又怎么样?前世在她手里死掉的人不计其数,每晚午夜梦回却不见一人前来索命过!
相反,她睡得很安宁,只因她绝不滥杀无辜,每次死在她手里的人都是死有余辜!
谢凌又如何想她,一切都不重要。
跟沈景钰私奔一事,加上先前,在一向推崇四书五经的谢凌眼里,她冥顽不灵,孺子不可教也。
而他们先前又是一世的宿敌,阮凝玉恨眼前这个男人,又如何会同他解释?
她的行事作风,又凭什么向他解释?
谢凌站立着,手里捏着串菩提手串,竟也窥探不出他在想着些什么。
他道:“她是你表姐。”
“文菁菁若去告状,不过是在祠堂上又添了一条罪名,躲不过,我亦不会躲。事情自有上苍定夺,便不由表哥费心了。”阮凝玉声音冷淡。
谢凌看了过去。
她五官还未彻底长开,肌肤白里透粉,脸上也带了点儿婴儿肥,用手指轻轻捏一下,仿佛都能掐出点儿带花香的奶糕味来。
然而却是顶着这张清纯稚嫩的脸,说出最天地不容的话。
或许是被她的离经叛道太过骇然。
谢凌一时半晌,都没说话。
便一直让她这么跪着,除此之外,什么都没说。
在这样的父权时代里,他还是一家长兄,这样冰冷的缄默却更像是阶级压迫,精神施虐比起体罚有过之而无不及。
阮凝玉又想起了前世的首辅大人,是如何对待她将她赶尽杀绝的。那个狠厉残忍的男人……她不禁颤了颤,连额角也泌出冷汗来。
谢凌戴着玉扳指的手依旧在转动着菩提佛珠。
前世,他同外祖母一样信佛,刚踏入朝廷时也是位清廉高洁的圣人。
他吃斋念佛,可丝毫也不影响他今后无情嗜血,挟天子以令诸侯,成为独揽大权的权臣。
她上辈子临死前,油尽灯枯的她即将闭眼时。
跟她斗了半辈子的姜贵妃过来看她了。
隔着凤纹繁复床幔,她见到了一身牡丹宫装的贵妃娘娘端着碗药站在边上。
阮凝玉神志浑噩,寿命将尽。
未央宫里的凤鸟衔环香炉仍飘着她最熟悉的玉蓉香。
直到寿命的最后一天,她才知道,这香是有毒的,一直在悄无声息地销蚀她的身体。
临死之前,她似乎从女人的口中听到了一声。
……谢大人。
原来,原来……她前世的命,竟是身为表哥的谢凌杀的!
阮凝玉后背泌着冷汗,她强忍着恐惧,长久的罚跪,让她的膝盖连同双腿都开始酸痛。
谢凌终究是开口了。
“出手伤人,伤害族姐。”
他轻启,“你便不怕我罚你么。”
阮凝玉闻言,似乎是想到了前世在祠堂上他对她的刑罚,他手持戒鞭,那样狠的力道,刮破了她单薄的衣衫,那样羞辱的情形,她到现在还历历在目。
那夜暴雨,雷声震耳。
从她耳边刮起的还有谢凌手里的戒鞭划破空中的声音。
她匍匐在地上,破碎的衣裳透出底下通红的细皮嫩肉。
无论她怎么求他,怎么求啊……
都不见得眼前的男人有任何的怜悯。
他眼里,只有纪纲人伦。
回应她的,是更绝情残忍的鞭声。
一想到今日祠堂又要遭受这种凌辱,阮凝玉忍着战栗,合上了眼。
须臾,谢凌便听见她道:“表哥不是本来便要罚我么,何惧再添一条罪名。”
少女抬起眸子,竟对他露出了个讥讽的笑。
这样的讥讽,似乎是冲着他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