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瑾闭上眼,手肘懒懒搭在桶沿上,两指按揉着眉心,大约一盏茶的功夫,她忽而听得急促的脚步声,原来是入画气喘吁吁地跑进了屋。
“如何了?”容瑾坐起身。
入画闻得一阵水声,忙几步走近净房,在帘外喘匀一口气才道:“小姐不好了,二小姐眼下正在春晖堂受审,连老爷劝也不好使呢!”
容瑾猛地从水中站起来,跨过浴桶,“究竟怎么回事,你快快说来!”她从黄花梨木架子上拿了羊毛帕,急急抹身上的水。
“眼下春晖堂围得跟铁桶似的,一众劝夫人的人,连同老爷在内都被挡在外头,想来夫人是动了大气了,奴婢原想偷偷混进去,却被那钟妈妈发觉,奴婢于是拉着她到夹道里,赠了十两银子才套出些话来。”
听入画禀报真个要把人急死,容瑾迅速罩白绸裙,赤脚走出净房,厉声道:“入画,挑紧要的说!”
“听闻今日法华寺上,二小姐装病,换了知书的衣裳预备逃出去,正巧教送粥的秋昙撞破了,太太一时激愤,便扇了二小姐一耳光,知书更是让几个妈妈捆了,不知送去了何处,眼下都不见人呢!”
果然,果然容清想逃走,这个傻姐姐,不想进宫法子那么多,她偏挑了最教太太恼怒的一种,容瑾简直怀疑她是故意同太太赌气。
“还有旁的没有?”容瑾从镜台上捡起一红发带,随意扎了半湿的发。
“听闻还抓着了个长随,预备在山上接应二小姐的,”入画抬眼觑觑正套软靴的容瑾,声气儿弱下去,“小姐,奴婢觉着您去了也无用,连老爷都被挡在外头了呢!”
容瑾手上一顿,胸中一口气全泄了。
……
春晖堂外十多个婆子守着,将李氏、孙知微和林正则等人往外劝。
林潜则在他那秋禾斋里背着手来回踱步,时不时望春晖堂一眼,却不敢过去。
其实他真要进去,无人能拦,只是方才朱氏的脸色着实吓坏了他。她那时端立在门口,只冷冷望了他一眼,这可是二十多年来的头一回,林潜顿时遍体生寒,再不敢贸进了。
春晖堂里灯火通明,母女二人同样倔强清冷的脸被火光照得一清二楚,只不过一个高高在上端坐着,另一个跪在堂中,冷眼对望,一言不发。
朱氏从未如此愤怒,怒得浑身发颤,抖得连衣裳也盖不住,可她神色却肃穆,愈是恼怒,声口愈是平稳无波,“清儿你长大了,了不得了,竟敢命外院的长随替你置办宅子,这是要自立门户了?还背着为娘私自烧了知书的身契,早早的便去官府替她入了户籍,为娘真是小看了你呵!”
容清眼神空洞,木然望着上首的朱氏,她左脸微肿,其上有淡红色的指痕。
这是这辈子容清头回教人扇耳巴子,先前她以为打笊篱跪祖宗已是够狠的了,至少她从未听过吴家的、柳家的小姐及笄之后还被罚跪祖宗的。
不过今日她尝了被扇嘴巴的滋味,忽而觉着打笊篱不算疼,跪祖宗也算不得跌面子。
“你怎的不言语了?”朱氏藏在袖管里的手已攥成拳头,仍止不住骨头缝里沁出来的颤抖,“你究竟是要逃,还是要折磨为娘?”
容清静静望着座上之人,目光淡漠如水,“原本是想往身上刺了疤来着,如此便入不了选,后头想想,不如逃了干净,只要我还在这府里一日,便一日要照着您的意思过活。”
“好,好啊!”朱氏连叹两个好,面上挤出痛苦的笑。
“你身上的血肉是为娘给的,你从小到大,为娘生怕你磕着碰着,你却说要刺出个疤来,说得真轻易啊!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可毁伤,这些年的圣贤书都读到哪儿去了?为了个男子,娘不要了,女儿家的规矩也不要了,说,今日若不是钟妈妈发觉,你是否还要跟那白柳私奔!”
朱氏愈说愈激愤,竟伸出拳头捶自己的双腿,俨然一个疯婆子了!
容清却微昂着头,仍是那冷静得可怖的神色,“女儿是什么样的人您还不清楚?我压根没想着同他私奔,更不会为了个外人同母亲您生分,我为何要逃啊?您真看不出来还是装看不见呢?这么些年,女儿活的不是自己,而是您让我活的样子,我怕了,我真是怕了!”
容清想起白柳评她的画:“美而无魂,你常画写意画,从不作工笔画?”容清说是,说她母亲喜欢,觉着工笔画意境不美,于是白柳又问她:“你似乎尤爱用泼墨法画山水?”容清说是,说她母亲觉着泼墨法恣意奔放,最后白柳问她:“那你自个儿呢,你喜欢什么?”
是啊!她喜欢什么呢?
“太太,”容清望向坐上之人,望定她,说出她这些年她隐忍在心头的话:“您塞给我的,我都不喜欢。”
砰——
一海棠冻石蕉叶杯被朱氏掼在地上,茶水四溅,碎瓷直溅至容清足侧。
外头的婆子都听见了,心头发颤,有几个回头往里看,想进去劝,又不大敢。
朱氏指着容清,声音里竟带了哭腔,“你懂得什么?为娘都是为了你好,你如今年纪尚轻,万事不通,待到你到了我这年纪,你便会感激我!”
容清嗤的一声笑出来,渐渐的眼泪也迸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