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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亦飘零久(2 / 2)

吊唁,将偌大的神宗庙大堂拥堵得水泄不通。轮到荣王之母、瑞妃燕氏上前拈香的同时,一旁的佐雅泽耐不住饥肠辘辘,肚子发出响亮的叽咕声。

他犯了错误,自觉于亡母不敬,兼之大大的丢脸,一时间又急又恼。

燕瑞妃俯下身来,摸摸他的发顶,和颜悦色地说道:“十三郎饿极了吧?真可怜,才六岁哪……还是身子要紧,切勿哀毁过礼。”

说罢,她退了出去,灵堂转瞬又铺满白茫茫的一片,眼泪流成湖。

到了晚间,人基本都散了,燕瑞妃打发内侍传话,称她特意做了些点心送过来,请十三郎上偏殿自取,千万保重身体,不然做娘的到了天上也不放心。偏殿远离灵堂,想必不会教人间烟火气冲撞了成仙的逝者。

连续三天三夜不吃不喝不眠不休,是何滋味?成年人都未必承受得了。

佐雅泽在侥幸心理的驱动下,想着这个夜晚是最后的期限了,左不过两个时辰的偏差,心态上糊弄糊弄,现在就相当于礼成了吧?

他独自溜到偏殿,果然看到案几上摆着一只食盒。他大喜过望揭开盖子,取出一碟蜂蜜枣糕,嚼了两口,唇齿余香。

岂料没多会儿,门外响起嘈杂的脚步声,皇帝气冲冲地杀进殿来!

“孽障!”他眼球充血,眼角泪痕犹未干,一巴掌挥在儿子头上,怒吼着,“你心里还有没有你阿娘,有没有孝悌礼义?!”

食盒当啷落地,盘盏接连破裂,佐雅泽整个人被打翻在地,耳朵眼里一阵阵地嗡鸣。

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二回挨父亲的打。

皇帝艴然拂袖而去,佐雅泽在原处愣了半晌,转换作跪姿,在偏殿里周全了孝道。

没有人再来看他一眼,也无人过问。他的身体沉重麻木如土石,只有外头的天光渐亮,提醒他日夜的交替。

终于,他饿得实在不行了,不得不捡起掉在地上的点心碎块,吹一吹浮灰,一面含泪放进嘴里,一面责骂自己为何抵抗不了食物的诱惑,既亵渎母妃的圣灵,又令父皇蒙羞。

他一直认为,自己定力不足铸成大错,乃是咎由自取。

然而守孝期过,他无意间路过御花园,听得燕瑞妃拿此事当作笑谈,向众人描述十三皇子到了灵前也止不住嘴馋,如若不是她发善心,只怕他连亲娘的骨灰都会偷吃!

她的用词极其的恶毒,字字不堪入耳,听得他分开八片顶阳骨,半桶冰雪水兜头倾下,直直冻结五脏六腑。

原来是这样,原来是这样……

原来燕瑞妃早就知道,皇帝昼间忙于国务分身无术,只能在入夜后摆驾神宗庙,祭奠爱妃。

那么,皇帝出现在偏殿的时机那么凑巧,也是她一手策划的吗?那名内侍送完点心,见自己上了当,便立即去往御前告密吧!

佐雅泽自觉理亏,不敢趋前争辩,沿来路默默地走开了,竟不知他一身素白孝服,穿行在红花绿叶中,那叫一个惹眼。

燕瑞妃在御花园望着他的背影,当时按下不发,隔天在皇帝跟前大进谗言,控诉他新近的罪行——藐视宫妃,见而不礼,无礼之极。

她教他深刻地体会到,何谓“人言可畏”。

皇帝命儿子面壁反省,他自那时起,开始做一个长得仿佛没有尽头的噩梦。梦中的女人们生就天仙面容,却个个拥有蛇蝎的心肠。

她们以燕瑞妃一事作范例,故意宣召他,又避而不见,晾着他在门外候着,一候就是一两个时辰。

他站过艳阳天,暴晒得皮开肉绽;也站过雷雨天,浇淋得不人不鬼。有时候他捕捉到门后隐约的笑声,醒悟她们明明在里面,就是千方百计不许他入内。

倘使他负气离去,便成了在长辈那儿拿乔之徒。

她们竞相告御状,都说有一腔母性去怜惜十三郎,渴望亲近那个失恃的孤儿,可气他并不把她们放在眼里。

皇帝不疑有它,他有一套简单粗暴的评判准则:一个人刁难你,可能是他的不是;一群人刁难你,那绝对是你有问题。

儿子的具以实告,在父亲铁桶一样缜密的逻辑下,是那样的不堪一击。

他尝试过放弃抵抗,承受任何人的批评,不断道歉与自省。

显王看上他心爱的纸鸢,他二话不说拱手相送,表现大方懂事的一面;昌王嫌他手脚笨,号召大家别带他一起玩,他就在紫英宫自己和自己对话;阳王砸坏了大司乐的御赐玉笛,推到他头上,寿王维护宝贝弟弟,也说是他干的。

他迎着父亲不疑有他的审判的视线,苦笑道:没错,是我,都是我。

饶是如此,他们依然不待见他,编着歌谣奚落他:“十三郎,白眼狼,弟弟残废,克害亲娘。”

他一次接一次地忍让,换得的是皇帝一次甚于一次的惩罚。摇光的延医用药得不到保障,襄皇后收养他的请求被驳回,紫英宫的月例一再缩减……

为什么?他做错了什么?她们为何谗构至此,他们为何欺人太甚?!

……

年少的他被这个问题囚禁,一度陷入自我折磨。

后来他不再问了。

假如真有天意,那这就是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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