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是狭小的空间,维纳斯利星舰的生活远比在茨冈尼亚枯燥。
远离了那片给他带来痛苦的土地,砂金本应当松一口气,可是在单薄的好奇耗尽后,他的精神反倒更为紧绷,理智告诉他不应该这样,但是到处浮华的装饰暗示着,他与这里的一切是格格不入的。
来自茨冈尼亚的黄沙与零落的泥,吹不进、沾不染华丽的黄金屋,唯一有价值摆上台面的筹码,是他本身,他的种族、他的身体、他的好运。
林意不是。她像是一滩水,一朵云,隐藏锋芒后能够轻易的融入任何的氛围。教导他常识时,她成为一位温和又不失严厉的老师。与茨冈尼亚藏在身后的话事人博弈,是目的明确的旅行商人,身份神秘的过客。站在繁华的赌场中,是冷静的下注者、操盘手,轻易得到一切,又轻易将筹码拱手相让。
很难用一个准确的词语来描述林意。即便与之相处了几个月,整日呆在一起,知晓了她不少过去的片段,砂金也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了解她。
身处于那间小房子时的林意,单薄瘦弱,昏沉嗜睡,行迹散漫,像一块表面柔软绵密,内里沉闷的棉花,闷头撞上去也了无痕迹。在他的印象中最为深刻的是那一双剔透深邃的黑眸,对视时会犹如坠入一望无际,无声无息地包容万物的深海,神秘莫测。
她是耐心的,善意的,符合一切对于好人的定义。对于他所提问的,期盼求知的全部,总是以温和的态度对待,给出明确细致的答复。
偶尔,砂金会认为自己提出的问题太过愚蠢简单,但她却毫不在意,剔透清明的黑眸一如既往地平静。所以在各种林意提及的稀奇古怪的职业中,说到她曾经也是一名大学教师时,他反倒生出一种果真如此的确信感。
她也是冷漠的,并不是指性格上的冷漠,而是对待多数事物的漠然。
砂金总觉得,林意总在以一种旁观者的视角俯视着世界,任何事情的发生都很难引动她的情绪。
除了奔赴的死亡,现在的她似乎不在意任何事情,随心所欲,漫不经心。她会兴致来了与他聊一聊,开启一些话题分享有趣的片段,有些甚至听上去满嘴跑火车,譬如她说欢愉星神阿哈和开拓星神阿基维利曾经是一起搞事的好兄弟,阿哈还炸了半截列车。
砂金无从分辨究竟哪些是玩笑哪些是真实,超出认知范围后也难以求证。她也可以一整日都缩在床铺上什么都不干,只是静静地盯着天花板。她对于他的过去几乎没有丝毫的打探与好奇,不会问身体的药物从何而来,也不会问脖颈的烙印如何产生,只会给出必要的解决方案。
他感谢这样的善意与冷漠,也在不知不觉中产生了好奇。
那么,林意究竟是什么样的人?
砂金脑海中闪过这个问题,无意识地看向了眼前低下的毛茸茸的黑色脑袋。
贴向杯沿的水面边缘生出微小的气泡,缓慢地上涌。
讲故事的人从中抽离了出来,浅笑着说保护嗓子,稍作休息。她捧着温热的水杯小口地抿,想起什么似的又补充了一句,“说起来,也有不少人都说当年的我像个机器人——你是不是也觉得,我口中的过去的林意,和现在的不太一样?”
是的,他从她的口中听到了一个完全不同,与认知完全不符合的林意。故事中的林意有些另类,也不善言辞,与现如今将故事娓娓道来的女人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是有些不一样。”
凭借模糊的直觉,砂金吐出了转折的字词,他扬起笑:“但、还是觉得有些熟悉。”
这不是谎言,也不是称颂。微妙的熟悉感从何而来,砂金其实并不知晓,只是跟着自己的感觉走着。
在聆听故事的过程中,他发觉己身的胸膛中还浅浅地生出一种奇特而淡薄的欣喜。砂金也隐隐约约意识到,原来林意其实与他有些相似。她也与他一样,刚开始并不知道如何与人相处,曾经的她与他,都模仿过正常人的所作所为。
无论模仿到多么以假乱真的地步,他总觉得,最初留在潜意识的内核、过去环境塑造的印迹是不会改变的。
儿时的他会为了赢得姐姐的饰品与卡提卡人赌沙漠里的鸟儿与他谁会死去,他会为了一线生机而与奴隶主赌三十枚塔巴安,再后来,他会拼着间隙逃跑,将自己的性命依托于陌生人的善意。
过去的林意会为了拉娜、为了结识的朋友们留在匹诺康尼。现在的林意也会遵循承诺,带着他这样的累赘漫游银河。
从过去到现在,无论年月,人的身体里总有一些东西是熟悉的,重叠的。
“熟悉吗?”
眼前的人突然笑了起来,唇角泛出弧度,是真实的,鲜活的笑意。她注视着他,眼里折射着碎光,让砂金想起了他幼时在黑夜中拾捡到的玻璃碎片。
“好巧,你不是第一个这么说的人......后来的拉娜也这么说过。”
“后来的、拉娜?”
砂金意识到原来故事还未结束。
“是的。我与大多数人后来只有星网上的联络。很巧合的是,我在六十年后又碰见了这一位朋友。”
林意说,“我们有再见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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