捞起一只马腿。刀尖切入关节,顺滑得像后世以热过的餐刀切进黄油。
咔哒一声脆响,关节被掰断。楚琛提起它,还在干活的人慌忙挤上她让出的空位,更多人的眼睛紧随着她的手。于是她将它朝范阿四一丟,范阿四本能地去接。楚琛朝他咧嘴一笑:
“刀很好。”
“……哎?”
“还有刀子没有?”
范阿四呆滞眨眼:“还有把小的?”
“那来帮忙。”楚琛说,说完直接转身。伤马已经彻底失去生命,一度满是恐惧的眼睛神采不再。它原本也就是匹寻常驮马,毛色驳杂,体格平平,以为日复一日的忍耐与劳作能换得安全与善终,最终当意外降临,曾经的庇护者毫不犹豫地将它的皮肉作为交换的筹码。
她绝对不能落入如此境地,也绝对不要落入如此境地……
钱二柱正帮着抬马腿,看她的手掐进马肉,刀尖刺进马皮,咳嗽一声,压低声音道:“郎君,要不要燎毛?”
“你来燎?”楚琛问,手下不停,他没话说了,而她也给这头待处理的大活剖出一道大口。更多模糊的记忆像是水中碎屑,在随动作不断涌起——自己不止一次给牲畜剥过皮,因为身为屠户的独女,而这是官府派给家里的差事,是为贵人办事的荣幸,完成没有工钱,只有些许下水,但完不成,会有一道又一道鞭子。
“刀子进去!”记忆里的男声在吼叫,对着自己、自己的胳膊和一头贵人带来的死亡耕牛。“手拉皮!刃入脂!接着切!切啊!快切!”她的手滑了,牛皮没破,头上却立即挨了一巴掌,怀里也多出一只牛蹄。“赔钱货!”男声呵斥,“拿去练着,割了手莫吃饭!”
现在她能利索地剥皮了,显然也能护得住自己该得的饭食,往后必然还能拥有更多。她挑起一角,右手持刀向下,左手拽着皮,往连接处制造张力。一刀,又一刀,她的动作越来越熟练,毛皮如书页一般翻开,露出干净的马胴。
“好滑的刀子。”“饿。”“似是显州的。”“那边是不是产布?”“啥时候分肉。”人们七嘴八舌,背景音嗡嗡扰扰。范阿四什么都没说,站到另一边,也开始干活。
剥皮结束,便到切肉。当断蹄处的马腿终被卸下,几乎立即引起骚动,又随着她示意范阿四来取抚平。不知何时,有火生起,围着他们的人也多了好些。众多视线投向骨骼、生肉与残存的马躯,每一道都述说着饿。
除了曾放。男人满脸淡笑地走近,配合相对健康的脸色,还算干净的布袍,以及身边跟着的几个手下,是一副更容易得到信任的温厚长者模样。楚琛划入马肋的手一顿,恍惚间看到后世无数活干完后才自远方乍然闪现的中老年领导,他们的出现从来不是为了问题本身,而是想把功劳揽到自己身上。
——看来有些东西几千年来不会变,不论何地不会少。
都是人而已。既然是人,就少不了共性。
楚琛忽然放松了。先前被强自压抑的恶心、忌惮与隐约的恐惧缓缓退下,化作一股“这对手我曾见过”的懈怠与松弛。她干脆地坐在地上,继续动刀,让刃顺着一条马肋滑到底,当这块排骨滑完,她便开始一条条掰。曾放走到她的身边,讶道:“楚贤弟这种切法不多见。”
“炖汤是要这般切。”楚琛随口说。范阿四嗤笑一声。楚琛瞥眼他,补充道:“我不干,范家大哥也得干。”
范阿四嗤笑道:“俺哪需这般费劲,取把斧头,直接剁……”
楚琛停手,淡淡反问:“人多,块大,分时如何服众?”
“这……”
范阿四瞪大眼睛,似乎未曾想过如此。曾放轻咳一声,微笑道:“楚贤弟说得是。范兄弟,等你取回斧子,这马肉也该进了他人肚子。”
范阿四又一怔,转眼四顾一周,磨了磨牙,悻悻道:“好个曾放,今日你说的算。”
“唉。”曾放忽地一叹,“我若真能说的算,先给诸位一人一碗好肉,肥瘦相间,精米白面管够,好酒小菜任选。”
“呃……”
范阿四明显地卡住了,隐约带着青茬的头顶几乎要冒出一个大大的问号。楚琛也叹口气,道:“我却不想见肥,最好是精肉,切作薄片,不要半点肥的在上面。”
“贤弟的口味却与旁人不同。”曾放笑着,双眼飘向她:“待拿下清风镇,贤弟一家团聚,好肉好酒让贤弟先挑!”
不是吧,这么直接的,都不先画两个饼么?
楚琛转眼,定睛看了看曾放。她倒还能继续寻些话头绕过此事,但没什么意义。
既然是要去人市,必然还要去抢劫。人多,怎么不比人少好?
她学着见过的几人那样,双手交握、拇指交叉,低下头去:“那先谢过曾兄。”
“啊呀,楚兄弟何必如此,”曾放一把扶住她。“范老四,你先去帮着楚兄弟。”
“……啊?”
范阿四指向自己,错愕不已。
*
齐政通五年,辽东诸路大饥,民食草实榆皮,至人相食,饥民并起为盗。
太祖时年十三,逢贼掠百姓,乃以智计破之,又聚民共食其粟,民敬仰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