卯时,天还未亮,月亮还挂在云头,昏暗的天空依稀可见几点星光。
皇城五十里外的一座秀丽的山头上,一处名为太清观的道观却灯火通明。
太清观正殿内,便已整整齐齐跪满了清一色身穿浅蓝色道服的弟子,腰间均挂了一只铜铃。伴随着富有节奏铃声,弟子们齐声诵念经文。上首站着一位白发老道,慈眉善目,年逾花甲,脊背却依旧挺拔,看起来倒真有几分仙风道骨。
跪在首位的是太清观内唯一一名女弟子,她未穿着统一的道服,内里一件月牙白的交领褶子,外套一件浅蓝色的夹绒短袄,一条毛色雪白品质上好的狐皮风领将小脸挡得严严实实,一根用金线滚着的祥云样式的宫涤拢住纤细的腰肢,上面坠着一只雕刻精美,镂空材质的银铃。外面披着一件用银丝边镶嵌的墨蓝色暗纹鹤氅盖遮掩住了盈盈一握的腰身,帽檐上一圈短绒兔毛围着,和周围格格不入。
众人见怪不怪,毕竟这位身份尊贵的主子一向是怕冷的,到了严冬,更是连房门都不出,只在被火炉烤得暖烘烘的屋子里放一尊慈航道人的雕像,念经颂德。
但是无可指摘,毕竟只是换了个地方而已,每日的祈福并没有没落下。
座下弟子齐声默念太上玄灵北斗本命延生真经,并将诵经之功德回向当朝皇帝,这是他们每日都要做的事。
只有殷素晖迷迷糊糊耷拉着头,嘴里稀里糊涂地念叨着经文,一双美眸要闭不闭。
她实在是太困了,昨日夜里躺在床上发呆的时候,突然想起了儿时的乳母和几年前被打发走的膳堂管事嬷嬷,一时头痛难忍,无法入眠。
好在,她一贯会收敛情绪。
白头发道士含笑的双眼落在殷素晖的洁白无瑕的脸上,未施粉黛却眉似远山,眉间一点艳丽的朱砂格外惹眼。双眼阖起,眼头深邃,眼尾微微下垂,依稀可看出是一双漂亮的桃花眼。睫毛并不很长,直直落在眼睑上。秀挺的鼻梁下微带肉感的朱唇。长发披散,并未束起,只用一根白色的绸带虚虚拢住。
那通身脱俗的气质让人觉得多看一眼都是亵渎神灵。
白头发老道微微一愣神,神明?
是啊,她的命盘是他亲批的,乃慈航道人转世,从出生起日日受道法熏陶近十五载。不沾染世俗,没有人比她更有神性。
可是,他从未见过如此异乎寻常的孩子,幼时倒还寻常稚儿一般,躲在房里扒着门框眨着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盯着殿外络绎不绝的人群看。自从乳母离世后她大哭了一场,此后性格便愈发乖巧安静,面对日日枯燥乏味的生活,也一言不发。口传心授天地大道,晦涩难懂却从未见她多问一句。
她似乎无论何时都是淡漠的,坦然地接受所有的事情,仿佛天塌下来也不能让她有丝毫的慌乱。
他还记得他当时怕她悲痛难忍郁结于心中伤了身子,只说乳母是积了德,羽化升仙了。
现在仔细想想,心里猛地一惊,这十五年来日日相处,他竟是从未看透这个孩子的本性。
在众弟子乌泱泱的祈福声中,日头渐渐从地面升起,阳光洒满了殿内,暖洋洋的。
两个时辰一到,殷素晖准时睁开双眼,长时间的闭眼让她一时不适应这突如其来的光亮。她垂下眼睫,收敛起心底一点戾气。
一阵微风轻轻带起殷素晖散落颊侧的黑发,清浅的桃花香气混杂着泥土的气息萦绕在她的鼻尖。她直起身子扭头向外望去,云层遮掩住了日头,细细蒙蒙地雨飘下来,打湿了台阶。
她看着殿外那棵枯枝残叶的桃树上被春雨打的歪斜的嫩芽,在心里无声说叹道:“春天这么快就到了啊。”
她回过头看向殿前放置的当朝皇帝花费了大量人力和物力打造的纯玉质的慈航道人的雕塑,久违的勾了勾唇角,只是那笑意却未达眼底。
殷素晖缓缓站起身,一股密密麻麻的刺痛从膝盖处传来。可她面色如常,身形未有一丝一毫的晃动。
自她会走路起,便日日跪在这慈航殿中为她当朝皇帝,也就是她的父皇祈福。
她的父皇,雍国皇帝,殷盛。他本是前朝三位皇子中最不受宠的一个,才学平庸,也没什么抱负。及冠后更是沉迷于道法,和那老道士日日窝在那炼丹房中,妄图炼制出长生不老的仙丹。谁料,正统血脉的嫡子也就是二皇子和德才兼备、博古通今的大皇子双双在争储之战中送了命,让他这不堪大用的三皇子捡了漏。
于是,身为先皇三子中唯一的儿子,殷盛顺理成章地登上了皇位。
还没等细细感受这馅饼儿从天上掉到嘴里的喜悦,殷盛便被铺天盖地的奏章砸得晕头转向。
他成日里痴迷炼丹,哪里知道当皇帝要处理这么多的政事,各地官员什么鸡毛蒜皮的小事都能长篇大论写上几千字,中间还夹带不少阿谀奉承,谄媚讨好当今的私货。
于是殷盛只能眼巴巴指望着前朝老臣来处理那一堆糟心窝子的事儿。
那些朝臣多是思想迂腐但还算顶事儿的保皇派,所以到目前为止,殷盛还没被人从龙椅上拉下来。
只要还是先帝的后代,管他喜欢劳什子的道教还是佛教,干就完事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