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是一种适应性很强、又或者说是容易麻木的生物。
哪怕面对的是死, 只要多死过几次,也就能习惯了。
上一世的叶棠活到了九十岁的高龄,在她去世之前, 她已卧病在床长达两年之久。这两年之中的每一天, 叶棠都能感觉到自己命不久矣。然而尽管如此, 因为有伴侣的照顾与鼓励,她还是努力地多活了两年。
她的伴侣年纪比她还大,却始终精神矍铄。他吼起徒子徒孙来中气十足, 连窗户上的玻璃似乎都会跟着震动。
习惯每天早上九点,在洗漱过用过早餐之后就开始弹钢琴的他在叶棠昏睡的时间变得越来越长之后将自己练琴的时间调整到了午后。
这个时间叶棠通常醒了。她会在女儿与内阁的辅助下处理一些公务, 对重要的国务进行指示。
她的伴侣弹着钢琴等她, 他的琴声正好隔绝了有可能存在的偷听。
如果叶棠醒来时“恰好”没有公务需要处理, 她的伴侣就会推着轮椅带她出去散步, 又或者把她抱到钢琴椅上,与她坐在一起, 两人四手连弹。
叶棠弹不动的时候就会靠在他的肩上, 他也会吻吻叶棠的额头,一手搂着叶棠的腰,一手随性地让钢琴奏出温柔到像是在安抚人的旋律。
即便叶棠在此之前已经度过了许多次的人生, 也没有任何一次的人生像这次一样允许她与爱人一起走到了白首。她与爱人相依相伴的时间之长,甚至超过了叶棠某几次的人生。
在叶棠的意识已经不再清晰、她知道自己大限将至的那个晚上, 戴着氧气面罩的叶棠艰难地掀开眼皮,想要最后再看一次自己心爱的伴侣。
那人果然就在她身边。他始终握着她的手, 她的触觉却已经失灵了——之前感觉杯子沉重到像是铁板的她这会儿感觉不到恋人握着自己的力道。她看不清他的脸, 也听不清他的声音。
她只知道他流着眼泪,望着自己吞下了整整一瓶药片。
这还不够。
他又单手旋开另一瓶药,用力咽下那些白色的药片。
“不、不要……”
叶棠本能地明白了他在做什么。为了阻止他, 她试图动一动。
可她的身体太沉了,实在是太沉了。她连一根手指都抬不起。还是那人因为听到了她发出了声音,将耳朵凑到她的唇边时手一抖才打翻了剩下的药片。
她和他,他们都垂垂老矣。她们的脸上、手上都布满了皱纹。
但在对视的这一刻,她们似乎又回到了年轻的时候。
她还是那位穿着礼裙迤逦而来的女士,他还是那位古板、严肃、不知浪漫为何物的音乐教授。
当乐曲响起的时候,他会将右手放在胸-前,低头问她有没有能与她共舞的荣幸。而她会把戴着手套的手放入他的掌心,任由他紧紧握住。
那真是美好的一生,美好到叶棠不舍得忘掉,不愿意忘掉。
区区二十年的光阴,还不足以磨灭叶棠对他的记忆。
“是谁?你无法忘怀的人,是谁?”
“这重要吗?你知道了又能怎么样呢?”
叶棠虽然在笑着,她的笑容却令瑟维斯、奥柏兰乃至戴斯都觉得冷淡。
就站在叶棠面前的伊扎克更不用说了,他能够感觉叶棠对他竖起了他这一生都无法跨越的高墙。
“……也对。”
眉头紧皱,伊扎克自嘲地笑了一下。
他告诉自己:你要冷静。你要清楚你的情感不是该被摆在第一位的东西。
“确实,无论你喜欢谁,无论你无法忘记的是谁,这些都不重要。”
“没有感情也可以,只是名义上的妻子就行了。你可以把我的提议当成是政-治联姻。”
“这场联姻里我们只是共享姓氏与资源。你可以随意地利用我、利用伊诺克斯家、利用我们反对派扩大你在教会里的影响力,也不用怕教会和皇室里还有人针对你——想要针对你,他们需要先跨过我的尸体。”
这样就好。
是的,这样就好。
倘若能保护曾经照耀过自己的这束光,那么就算自己什么都得不到也没关系。
他不会去打扰她、骚扰她,也不会强迫她回应自己、报答自己。他渴望的只是一个让他能名正言顺地成为她的剑与盾的机会。
他都做到了这个地步,就算是绝情的伊莲·瓦伦丁也能稍稍让步吧?
“抱歉,我拒绝。”
“……!”
放在身侧紧握成拳的手再次一紧,伊扎克难以置信地张口,想要质问叶棠。叶棠的食指却按在了他的唇上,阻止他说下去。
“我不会嫁给任何人。……非人也不会。哪怕是天上的主降临到我的面前,我也不会与他结婚。”
为了贯彻自己的理念,上一世的叶棠坚定地不婚。
那样给予她爱、也为她所爱的伴侣尚且不能让她打破自己的信念,她怎么可能会为了区区的权利与地位还有安全就嫁给伊扎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