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寒举目望去,只见高台上站着十来个用草绳拴在一起的男性,手脚粗糙。
以一位满脸沟壑的老者为首,应该就是陶匠,台下还有十多号嘤嘤哭泣的女子,或许是他们的家人。
他们的穿着比起之前所见的众隶妾要好些,至少能够遮体, 神情也没那么绝望沮丧,其中几个年轻人似乎还对被当众叫卖十分不满。
靠近以后,江寒也看清了发生冲突的双方,一边是昂着头,趾高气扬的皂衣小吏,身后带着几名一脸横肉的持剑随从, 也不知道是谁家的。
他的目光又转向了冲突的另一方,眼中露出了惊喜的神色,那是一位眉目俊朗, 儒雅斯文的白衣青年,竟然是他寻找了许久的卫鞅。
候嬴低声对江寒说道:“江兄,那个年轻人,是丞相府上的中庶子,名叫卫鞅。”
江寒笑着点了点头,他找了卫鞅这么久,当然认识他,不过江寒并没有急着出面,而是站在一旁继续观看。
卫鞅的动作似谦谦君子,但说起话来,却如唇枪舌剑般犀利。
“吾等都是讲道理的人,这笔买卖是我先出手的,已经和商贾谈好要平价赎买这些卫人, 可你作为后到者, 却威吓商贾, 要他贱卖于你, 这成何体统?”
江寒不解的看向候嬴,小声询问道:“这些不是赵国工匠吗?怎么是卫人?”
候嬴解释道:“上一次赵国攻破卫国八十三座城邑, 掳走了不少女人和工匠。”
江寒这才恍然大悟,原来这批陶匠先是被赵人抢走,如今又被魏人抢走,真是命运多舛。
只见那小吏一脸的不耐烦:“谁管你先来后到,在安邑做买卖,一向是身份高者得之,吾乃司马府上的匠作吏,你是什么东西,也敢和我争买?”
说完,便一甩手,亮出了腰上坠着的一枚凋刻熊形的桑木符节。
如今司马府的主人,正是在安邑如日中天的庞涓,在魏国的官制中,司马是等同于上大夫,仅次于丞相、上将军的朝廷大臣,位高权重。
庞涓乔迁新居,刚好需要一批陶匠来制作所用的器具。
那司马府匠作吏亮出了身份, 卫鞅愣了一下, 却并未退缩, 只是语气稍缓, 他拱手道:“原来是尊吏,敢问这些卫人若是进了司马府的匠作坊,要多长时间才能恢复自由身,返回故土?”
“返回?别想了,入了匠作坊,就是司马大人的隶臣,非但一生一世要为司马大人效命,且匠之子桓为匠!世世代代不得脱籍!”
说完,他便不理会眼前碍事的青年,踱步到那些卫人身旁,检查有无残疾疫病者。
此言一出,台上的卫人们心有戚戚,而台下的女子家卷则哭得更伤心了。
这时代的人,也讲究安土重迁,对背井离乡,老死不能葬于蒿里是十分排斥的。
卫鞅面露不忍之色,他先转过头,对隶商道:“子产曾言,郑国国君曾与商贾盟誓:尔无我叛,我无强贾,现如今此有人强买于你,请想想子产之言,小国不能任意屈从大邦,商贾小人亦如是!”
“何况,仁者以财发身,富与贵,是人之所欲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处也。”
“这些卫人还想归家与族人团聚,若是被强留在安邑为工匠,那就一生都不能再回故土了,请发发善心吧,切勿答应卖给他。”
隶商开始犹豫不决,他似乎已经被卫鞅说服了,但又畏惧那司马府中的小吏的蛮横。
江寒在一旁听得微微点头,卫鞅果然名不虚传,不仅言辞得当,典故信手拈来,面对嚣张跋扈的小吏也能不卑不亢。
唯一让他没有想到的是,制定了严苛秦法的卫鞅,竟然也曾有一颗仁心。
不过话虽如此,但他对那些陶匠,也是势在必得的。
江寒眼角的余光看到了人群中钻出来的一个白衣少年,嘴角微微上扬:“这丫头怎么跑来了。”
他决定继续看看,若是卫鞅成功说服了司马府的匠作吏,就再作打算,若是不能,他就要在这笔买卖里横插一杠了!
却见卫鞅说服商人后,又过去拉着那匠作吏的手道:“两倍,我愿意出两倍的价钱,赠予尊吏和司马府匠作坊,赎买这些卫人!请放手一次吧。”
说罢,他殷切地看着匠作吏,只等对方击掌成交,听到白衣青年要用两倍价钱赎买,围观的众人叹了口气,纷纷议论这年轻人出手真是阔绰。
匠作吏也不理会,他甩开了卫鞅的手,在自己身上擦了擦,轻蔑地怪笑道。
“你这泼皮说什么笑话,这些卫国工匠,我家司马大人势在必得,休要与我讨价还价,司马大人深受王上信赖,还在乎你那点钱帛?若是识相,就尽快离去,如若不然……”
“如若不然,你一会想走都来不及了!”
然而威胁并未奏效,卫鞅并未退让半步。
争执引发的骚动已经传开了,没多会,只见一位黑衣小冠的市掾官带着持戈的兵卒,过来巡视,询问冲突缘由。
候嬴摇头叹息道:“这个卫人,恐怕要惹上祸事了。”
果然,见了司马府的小吏,市掾官腆着笑脸问候,听了他的一面之词,便回头冷着脸朝卫鞅低喝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