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子们一走,康熙起初饶有心情地瞧着眼前撒泼打滚的静安,道:“今儿、明儿、后儿的私房,没了。”
静安痛呼:“不要,不要。”
“起来,给朕继续算。一定得把各家各户的支出,还有他们从国库借的银钱清算出来。朕要知道,国库里的钱,到底被那群狗东西用去哪儿了。”
“不要,不要,我要媳妇儿,我要春,春做的糕点最好吃了。哇哇,老爷爷,我要回家,送我回家……”
康熙瞬间没了耐心,下了通牒:“静安,你乖乖算出来,算好了,朕就送你回去,让老四家的给你办婚礼,将来还给你妹妹升位份;你要是算不出来,朕不仅扣你的私房,还要把春嫁给别人……”
静安的脑海里已经在想象出,装满私房的大箱子瞬间空了的场景,乖乖地爬了起来。
耷拉着脑袋回到书桌前,边哭边拨弄算盘珠子,对着眼前满地的账本抹眼泪,嘟囔着,“坏人,坏爷爷……我,我算,春要嫁我的,你不能给别人,哇哇哇……春,春……”
康熙眯着眼点点头,扶着梁九功出了御书房。
此时天色已经是黄昏时分,冬日冰冷的夕阳余晖,洒在康熙脸上,露出几丝诡异的笑容,与昏黄的日光很是协调。
康熙登基四十余年,朝野什么样,他门儿清。
难道江南之事不发,他就不晓得地方贪污、亏空?
不知道朝野贪腐之风愈演愈烈?
他当然知道!
江南贪污这事儿上,真正让他意外的只有两点:一是高达五千六百万的贪污、亏空数额,二是杭氏乃明朝最后一位太子朱慈烺的女儿。
至于朝臣们屁股底下干不干净?还用说,肯定不干净。
真干净的大臣,说实话,康熙也不敢重用。
毕竟,世上如像靳辅、周培公这种呕心沥血守江山、身心皆报国的臣子,真真是凤毛麟角。
所以,没点毛病,让人抓不住小辫子的臣子,他用着能放心吗?
再者,当官嘛,离不开酒色财气,更高一点的追求,无非是“名望”,图个名垂千史。
康熙明知道朝野上下都是贪官污吏,在江南这事儿上不干净,还要让明珠出头,来一场“轰轰烈烈”的“京察”,除了敲山震虎,就是要声东击西。
历朝历代,大臣和皇帝之间,甭管再如何君臣相得,都是在试探、争斗、妥协中互相磨合。
有个比喻非常生动——当皇帝要是跟臣子说,他想在御书房开个新窗户,无论理由有多充分,他们都会反对,因为只有反对才能彰显出他们是“贤臣”“诤臣”“能臣”……
要是你先跟他们说,打算把御书房屋顶去了,在他们反对中先拉扯一波,双方僵持一会儿,再说这屋顶确实不好大动、开个窗户算了,那他们会弹冠相庆地赞同提议。
康熙掌权四十余年,对朝臣们这点子尿性那是一清二楚,让明珠出头,就是为了先拉扯一波。
就着孩子们到来的台阶,同意年后再商议,也是要争取时间,为年后“追缴国库欠款”做铺垫。
更重要是,让朝臣们将注意力集中在京城这边,方便老四捆绑整个江南官场、压上半幅身家整顿漕运。
漕运的危害,自隋朝以来就是一把“利刃”高悬于社稷之上。康熙又始终对二十七年靳辅罢官、陈潢被诬告而死耿耿于怀。
“千古河臣之心,惟愿黄河安澜”;
“如果说这件事我靳辅为了保住自己的官才干出来,那我宁愿在地狱里待一百世一千世”;
“如有来生,我依然想治理黄河,无怨无悔,却不想再为官了,这一生真的累了”。
靳辅陈潢,此二人,不但技术能力上没有任何问题,人品德行上更是堪称满朝文武之楷模。
冤枉靳辅陈潢,致使大清朝从头到尾唯一的真正懂治河,真正实心任事的两人含冤受屈、先后去世,是他心里一根刺,亦是一生的污点。
康熙在靳辅陈潢死后方觉悟:大清不是没有治理黄河的能臣,也不是没有治理黄河的“本钱”,而是没有能抗住各方攻讦、手腕高超、技术与政治皆出众的“孤臣”——
造成黄河、漕运败坏的根本原因,非治河不利而是党争。
如今,索额图已死,明珠也决心做纯臣,党争之风被遏制;江南腐败事发后,老四稳住了底盘,又借着朱三太子行刺之事,捆绑整个江南官场后,为整顿漕运豁出去了。
眼下,正是康熙洗刷“污点”、实现治理河运漕运理想的最佳机会,如何能错过?
康熙抬头望着西垂的斜阳,喃喃道:“老四啊,皇阿玛以前没能为靳辅陈潢抗住满朝文武的弹劾,这次一定能。你可不要让朕,让靳辅、陈潢在天之灵失望!”
宜修明白,自己上下两辈子的心眼加一块,都未必能胜过康熙。
非常有自知之明的宜修,素来以最大的谨慎、小心,应对康熙每一次刻意或是不经意的举动。
自弘晖入宫,等了一夜,宫里都没有动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