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不伤死死的盯着祝烽。
他的脸上,原本是狰狞得近乎扭曲的表情,甚至,站在他身边的南烟都能听到他牙齿咬得咯咯作响的声音,但下一刻,他突然像是承受不住什么东西似得,弯下腰去。
他在干呕。
他想要呕吐。
就在这一刻,他失去了所有的力气——如果一个人谋划了十几年,自以为一切尽在掌握,但事到临头,以为将要大获全胜的时候却突然发现,事实跟自己所设想的完全相反。
甚至,连自己,都只是别人捏在手里的一只蚂蚁。
那种感觉,仿佛天地都变得虚无,而自己,也同样虚无。
他想要呕吐,却什么都吐不出来,整个人不停的抽搐颤抖,几乎快要站不稳的倒下。
这一刻,原本被他紧紧抓住不放的南烟反倒反手抓住了他的手臂,扶着他让他勉强站稳。
黎不伤喘息着,抬头看向她。
南烟看着他的眼神,不再是这些年所惯有的淡漠和疏离,反倒又像是回到了当年,他们初遇时的那样,她是温柔的,也是怜悯的。
黎不伤死死的咬着下唇,直到舌尖都尝到了血的咸涩味。
如果说,一切真的都变得虚无了,可至少还有一个人,一件事是真实的。
南烟是真的。
他对她的感情,也是真的。
这是这些年来,不管再难,也支撑他走下去的力量。
原本站在不远处的陈文枭看到这一幕,心里也开始慌乱了起来。
他原本以为今晚能顺利接应到这位越国新主,毕竟,两人暗中勾结已经两年,借炎国的手铲除夏侯纠,再铲除陈比日和陈文雄,扫清一切障碍辅佐李无伤登基,这都是在他计划之内的,却没想到,今晚会在这里遭遇炎国皇帝。
他又以为,只要经过一番血战,说不定还能赚一笔大的。
却没想到,这个传闻中的战神皇帝,根本不费一兵一卒,只几句话,几乎就将这位未来的越国新主击溃了。
他心惊胆战,毕竟,自己毒死了亲叔父和弟弟,就是将一切的筹码都压在李无伤的身上,如果他被炎国皇帝击溃,那自己岂不是为山九仞功亏一篑。
将来的越国会如何,他简直不敢想象。
想到这里,他下意识的上前一步,轻声道:“殿下——”
这时,黎不伤突然一抬手,阻止了他靠近。
陈文枭立刻就不敢动了,警惕的看着前方,只见黎不伤慢慢的直起身来,骨子里的倔强让他不肯,更不能在这个时候倒下。他紧盯着祝烽,咬牙道:“你是为了击溃我吗?为了摧毁我的一切,所以你这么做,整整十四年的时间,你像摆弄一个玩偶一样的摆弄我,就是为了让我知道,我不过是你手里的一只蚂蚁。”
“……”
“你让我失去信心,就可以任你操控。”
“……”
“你操控了我,就等于操控了整个越国。”
祝烽沉默的看了他一会儿。
然后说道:“看来,这些年近在朕的身边,你还有一点没有学会。”
“……”
“你没有学会看长远。”
黎不伤道:“那你,你看到了什么?”
祝烽平静的说道:“过去的那么多年,边境不安,越国人数次入侵,其实归根结底,是因为穷。”
“……”
“国中不知所产,所产不知何出。”
“……”
“但这些年来,两边贸易往来何等繁荣,边境可还有战事?可还需要战事?只要能把这样的情况延续下去,你们国中能养活自己,而我大炎王朝也能与西域建立稳定的通商,如此长久之计,何乐不为?”
“……”
“一城一池的得失,从不在朕的眼中。”
“……”
“朕看的,是天下。”
黎不伤只觉得全身发冷。
他从来都觉得,自己隐藏得很好,觉得自己胸中所图者大,可他万万没有想到,只今夜,只祝烽的几句话,就把他这十几年来的努力全部击溃。
他并没有隐藏得很好,所图者,也只是一方小小的天地。
真正胸有沟壑,并且敢于放手去做的人,是祝烽。
他以为自己谋划了这么久,挑起各种战火,借炎国的兵力打击夏侯纠,就能为自己扫清障碍,重回越国,却没想到,这一切,竟然都是在祝烽的预料之中。
而自己,才是他的路。
他的确成功了,他想要回去,夺回原本属于自己的一切的计划已经完全实现,可同时,他也败了。
一败涂地的惨败。
这时,一阵凛冽的风袭来,卷裹着浓烈的腥味,不知是淤血搏杀中尸山血海中腾起的血腥味,还是大地经过这沉闷的一夜散发出的土腥味,刺激得这里的每一个人都不寒而栗。
而这样的腥风,好像反而吹散了沉重的夜色,在远处的天边,隐隐的透出了一点晨光,将这里每一个人脸上疲惫又沉重的神情隐隐的照了出来。
祝烽经过了这一夜,眼神却仍旧沉静明亮。
他看着黎不伤,看着黎不伤身后不远处的陈文枭,然后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