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远未止息。
但车队已经在海岸外荒草连天的公路边缘停下了。
龟裂的红色阴云所铺就的幕布下,那仿佛长满了锋利尖刺的陡峭山崖轮廓屹立在阴影之中。
海水涌动的声音绵延不绝,那声音几乎淹没了车里的音乐和发动机的声音。
在这里,那汹涌澎湃、危机四伏的浪涛声就是一切,它也超越了一切,仿佛上古洪荒遗留下来的绝唱,又像是阴魂不散的过往幽灵在悔恨和遗憾中冲着即将崩塌的世界狂吼。
安德烈走下了车,他看到车队的其余“火药桶帮”成员全都下了车,他们沉默的迈步跨过沙土与公路的边界,他们踩踏着早已被人们遗忘的枯草向着那通往陡峭山崖顶峰的斜坡与阶梯走去。
乔吉乔吉的心情似乎非常棒,他现在不再穿着围裙和脏兮兮的汗衫,他换上了正儿八经的西装,那张老脸也容光焕发,褶子都几乎消失不见了,他仿佛年轻了十多岁,但他的头发依旧花白,他的双眼依旧充满了贪婪的狂热。
“我好像再次回到了我的那艘船上。”乔吉乔吉走过安德烈身边时笑道,他径直走到沙滩上,他弯下腰,在分不清边界的漆黑海洋作为背景板之际,抓起了一捧惨杂着碎石子的沙土,他充满仪式感的将那捧沙土高高举起,然后任由黯淡无光的砂砾从他的指缝间再度洒落,“她会带走一切,她也会留下一些东西,总是如此,安德烈,总是如此。”
乔吉乔吉张开手,他的手中现在大部分剩下的是碎贝壳和石子。
毫无价值。
但乔吉乔吉却将其中的一颗圆润的石子捏住,他将其递到了安德烈的眼前,“这就是你,安德烈。我找到了你,那最为璀璨的珍珠玉石!”
谎言!
安德烈知道乔吉乔吉手中的只是普通的石子,但他会赋予其价值。这不是他的专利,这是所有人类的专利,从人类开始创造那些不同的物品开始,从他们开始交易开始,那些原本无用的东西便在谎言之下成为了不可多得的珍贵宝物。
也成为了人类自己的枷锁。
安德烈没有吭声,他现在看到了更多,他的思维从来没有这么活跃过,就像是这片土地蕴藏着某种神秘的力量,它被唤醒了,它也唤醒了安德烈。
沉默的恶魔与人类向着他们的终点不断进发,这仿佛是一场最为怪诞的黑色大游行,或是某种邪门儿教团的朝圣仪式,就连乔吉乔吉都在装作虔诚的徒步而行,他们在集体创造一个故事,一个传说,一个新的信仰,一个真实的谎言。
安德烈就是谎言的中心。
但他不在乎。
是的,安德烈眺望大海的瞬间只回忆起了出生的那一刻,他记得自己被一双染血的冰冷大手抱住,他记得那张模糊的脸,还有更多血色的轮廓。
最诡异的是,安德烈觉得自己更像是准备塞回母亲的子宫内,而并非取出来。
他没有看到脐带,就是长大以后,安德烈也没有看到留存的属于自己的那段脐带。
安德烈不会记错,因为他或许是拥有灵媒体质的原因,他记得一切,从出生到现在。
所以安德烈才会非常确信他母亲的死不是因为他,而是因为子宫瘤。毕竟他在出生时就看到了,他也看到了母亲灵魂的飞升与消逝。
但安德烈唯独没有看到自己的完整降生过程,他也没有看到脐带被剪断的那一刻。
父亲从来不会说,而安德烈一直都认为那是因为父亲不愿回忆起母亲的死,那脐带也可能让他痛苦。
直到安德烈十二岁时,他才相信这都是自欺欺人。父亲根本不爱他,也不在乎他,他甚至不关心安德烈的死活,他只是在循规蹈矩的过他那行尸走肉般的麻木生活,他将安德烈当成了空气。
就仿佛这个孩子根本不存在。
海浪喷吐着白沫拍在漆黑无垠的沙地之上,它们很快又退了回去,就像乔吉乔吉说的那样,它们带走了一些东西,它们也会留下一些东西。
那些粉碎的东西。
安德烈抬起头,他看着斜坡上那蜿蜒曲折的石梯,石梯的两侧则是龟裂的峭壁和一些孔洞。那就像是庞然巨兽的鼻孔与眼睛,它们不怀好意,它们凝视着、等待着攀爬而上的所有猎物。
唯有那座老灯塔闪耀着光辉,但它早已被废弃了。安德烈在小时候曾去过那里探险,灯塔内的一切都在潮湿中腐烂发霉,那些木板致嘎作响,通往透镜放置的塔顶那一段梯子早已锈蚀的快要坍塌。
那里什么都没有,除了几张模糊到无法辨认的照片,和一口巨大的木柜子。
安德烈还记得,那木柜子就像是魔术师大变活人所用的道具,那上面还有古怪的月亮与星星的图案。
它和那座灯塔十分违和,因为守护灯塔的人无法与魔术师联系在一起。
或许那柜子又只是一个拙劣的模仿物,那些图案又只是滑稽的装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