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这一番话,这一幕,完完全全被卫殊看去了,听去了。
他上前捏住长孙翊甩下的鞭子,那鞭子上嵌着铁钩,打下去能撩起一大片皮肉,被它伤到无不皮开肉绽,痛不欲生。
卫殊为仅仅只是捏住,他的手立时就烂了,鲜血溢出来,滴到地上的时候,也染红了陆晟的眼。
陆晟状若疯狂,又哭又笑,他就像黑暗中透出的凄惨绝丽的花:“侯爷,飞鱼死而无憾!死后也有脸见到您了!”
几句话说罢,陆晟狂吐几口鲜血,唇角带笑地闭上了双眼,目光在闭上的刹那,仍停留在卫殊身上片刻,那目光中,除了心甘情愿,满足,还隐隐带着宽慰。
好像在说——我自愿的,怨不得任何人。
这一幕太突如其来了,大家都没料到。
长孙翊幡然醒悟过来后,便把所有的罪过都推到卫殊身上:“卫指挥使,若不是你挡着本宫,贼人如何会死?让这么重要的人死在面前,你要怎么收场?本宫看你如何与父皇交代!”
卫殊甩开长孙翊的鞭子:“太子殿下,若是您瞎了,三位大人可不瞎,就算三位大人也瞎了,满屋子的人都不瞎!犯人死了,能怪臣?”
卫殊没有再理会脸气得一阵红一阵白的长孙翊,按着陆晟的侧颈检查脉搏,又检查了他的死因,确认他因靠内劲震断心脉而死后,沉声下令:“来人,一队人马去青衣巷花铺,一队人马蹲守淇王府,其他人守牢这里,一只老鼠都别放进来!”
说到“老鼠”二字,不由得加重语气,几人心头突突跳着,却是被卫殊给气的。
他不怕得罪谁,皇帝的麒麟卫不必亲近谁,也不能讨好谁,只有心狠手辣,才能闻风丧胆,也只是心狠手辣,才能震慑住任何嘉佑帝不喜欢的人。
卫殊吩咐了几句,便离开了,本来准备入宫的,但瞧了瞧天色,却折身去了青衣巷。
花铺不大,院子里有应季的花,暖房里有各种奇花异草,在那个既是卧室又是书房的简陋屋子里,还供着两块没有刻名的灵牌。
“此处不宜人多,以免破坏了现场,你们外头好好守着,本官亲自在里面寻找蛛丝马迹。”卫殊的命令,从来无人敢质疑,这是皇帝给麒麟卫指挥使的权力。
等人都出去了,那盏油灯下,卫殊把手轻轻扫过陆晟平日睡的床,外人看着的确在查探,只有他清楚,自己的手抖得多厉害。
飞鱼死前,分明是认出了自己的身份,所以才会说出那番话。
他虽然对飞鱼缘何这般保护淇王府有了一个他并不愿意接受的猜测。
但……他没有保下父亲的旧人却是事实。
陆家被夷九族的时候,卫叔毫不犹疑用自己的亲生儿子换了他一条命,然后带着他逃匿江湖。
每次他露出愧疚的神色,卫叔都会说,生下那么个儿子,也是为了这一刻用的,可是他知道,需要多大的勇气才会将自己的亲生儿子推入火坑?
陆叔总说,他是少主,是侯爷留在这个世上的唯一血脉,数千人和毅勇侯府有关,虽不在九族里面,却在生死簿上,所以他必须承担起责任,为自家九族报仇雪恨,为父亲母亲沉冤昭雪,为这千千万万受了毅勇侯府牵累的人挡在前面,直到有一日他们能光明正大的行走在阳光下,直到所有人提到陆氏一族还会叹一声忠义。
若是幸运,还能找到失散多年的妹妹。
所以他忍着,咬牙坚持着。
这些年锻炼出的不仅是一颗强大的内心,还有足够狠辣的性子。
为达目的,他可以不折手断。
为达目的,他可以忍常人所不能忍。
为达目的,他可以丢掉这条命……
但当陆晟死在他面前依旧宽慰他说自己无悔,可以到九泉之下见侯爷时,他的心,霎时间崩溃了。
保住这些人,是他活着的意义之一,可当一个个人都死了后,就算他能为陆家沉冤昭雪正清名,只剩下孤家寡人的他,怎么算得上“陆家”?那些拥戴陆家的人一个个死去,何谈陆家?他死后又有何面目去见父母?他连人都保不住他算哪门子的少主?!
到时候又有谁在意,他这副波澜不惊的外表下,实则有多大的惊涛骇浪。
卫叔用儿子给他换了命,所以他决定让自己姓了卫,称卫叔做爹。
可这些个毅勇侯的旧人,死了连子嗣都没留下,他总不能挨个叫爹。
殊,死也。
卫殊,未死。
只有那个女子,轻描淡写地一句话就道尽他的一生,可谁能看透他到底承受了些什么。
被逼着成长,逼着承担不该承担的责任,这些又如何?这是他这个姓决定的,他怨不得任何人。
为了他的责任,他可以低三下四,甚至出卖自己得尊严与虎谋皮。
可当他拼死也要护住的一切在他面前死去时,他做不到心冷如刀。
他已经无法用心乱如麻来形容!
卫殊带着沉重的心情在屋子里转了一圈,努力记住飞鱼护卫留下的痕迹后,不由得错怪到长孙焘上头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