铺天盖地的白雪遮住了黄琉璃瓦顶, 只余下朱红宫墙映在白茫茫一片中,寂寥壮阔。
天还昏黑着。
隆宗门外的宫道上,几个扫雪、撒盐的苏拉太监已经有序忙活起来。
小豆子挑着一盏宫灯在前探路, 胤礽落后半步, 恨不得快步跑去慈宁宫内。小豆子忙提醒:“爷, 这雪冻了一夜还没化,仔细脚下打滑。”
话是这么说, 他们家太子爷却丝毫没有慢下来的意思。
小豆子只得暗自叹气, 灯落得再低一些。
今年六月的时候,皇上曾下发谕旨,命索额图、明珠、德勒浑几位大学士在汉臣之中选择学问德行并重之人, 入文华殿为太子讲经。这件事办的很快,半月左右, 便定下了汤斌、耿介和达哈塔三人。
之后,皇上与朝中重臣也不知商议了些什么, 文华殿不去了, 改入畅春园无逸斋读书。
这回因是太皇太后忽然病重,他们这才跟随圣驾慌忙赶回来了。
看御前那凝重的气氛,只怕……慈宁宫能不能熬过今冬, 都是未知。
慈宁门今日早早派了太监开门守着, 见皇太子过来了,便有嬷嬷福身在前引路。这位也是伺候多年的如意嬷嬷,叹道:“老祖宗今晨有些精神, 刚刚醒过来,万岁爷与皇后娘娘已经在里头了, 太子快进去瞧瞧吧。”
胤礽颔首, 掀起棉帘进去, 将漫天风雪阻隔在外。
许是太皇太后畏冷的缘故,西暖阁里头的地龙烧得滚烫。他随手解下端罩递给小豆子,轻手轻脚过去,向康熙和赫舍里问了安,随即看向床帐那头。
“……乌库玛嬷睡下了吗?儿子想去看看她。”
康熙几乎是红着眼摆摆手,赫舍里便道一句:“去吧,老祖宗方才还念着你。”
明黄床帐被苏麻喇姑束起一半,太皇太后便缓缓睁开眼,视线涣散地问:“是……保成来了吗?”
胤礽鼻子一酸,连忙上前跪倒在床边,握着老祖宗的手不住点头:“是,是保成来了。乌库玛嬷什么时候好起来,不是还答应保成要一道去五台山吗?”
老祖宗什么也看不清楚,索性靠回大迎枕上,笑道:“乌库玛嬷老了,怕是陪不了你了。”
这么短短一句话,她也得分成几口气才能说完。
胤礽的眼泪登时顺着眼角淌下来,落在老祖宗手背上,仍是滚烫。
老祖宗便摸索着用那只手去抚了抚他的脸颊,抹去泪笑道:“都十四岁了,还跟小时候一样,重感情,为旁人哭鼻子。”
胤礽摇摇头,将脸埋在老祖宗干燥温暖的掌心:“乌库玛嬷不是旁人。”
老祖宗便笑得越发释然。
她拍抚着胤礽的脊背,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气音道:“你阿玛方才来也掉了眼泪,乌库玛嬷可没这么安慰他。”
胤礽抹了抹眼睛,垂下眸子道:“我看出来了,阿玛的眼睛很红。”
“他是成人了,又经历过先帝与孝康相继离世,会自个儿调节的。”老祖宗拍了胤礽两下,无奈笑着,“乌库玛嬷只担心……你还未经历过亲眷离世,终究是要从老婆子这里学会了。”
胤礽确实有几分慌乱,他自小便有额娘、阿玛、乌库玛嬷和玛嬷的宠爱,虽然慢慢长大之后,阿玛他有些……但只要放宽心不计较,总是其乐融融的。
他还没有准备好接受亲人离世。
太子爷忽然记起什么,挽起龙褂的袖子,就要将缠在腕子上的蜜蜡一百零八子数珠摘下来,套在老祖宗手上。
那串数珠是太皇太后盘了几十年的老东西,怎么会摸不出来。她便笑道:“长者赐,不可辞。这可是乌库玛嬷留下护佑你的心意。”
胤礽垂着头跪在地上,双手紧紧抓住老祖宗的手不放开。
老祖宗叹息一声:“你凑上前来。”
胤礽乖乖趴在床边,听着老祖宗在耳边低声道:“乌库玛嬷还给你留了一道临终懿旨,收在……苏茉儿那里。你好好与你阿玛学着如何做个帝王,莫要怕。”
胤礽蓦地睁圆了双眼,有些茫然和不知所措。
老祖宗说了这会子话,却乏的不行了。拍拍他道:“去吧,记着我的话。”
胤礽恍惚出来,又在外头明间坐了一会儿。
一众太医正在向康熙呈禀用药的思路,却都被帝王一一驳回:“都是杯水车薪,拖延数日罢了,朕要的是玛嬷身子康健如初!”
御医们叩首在地,无人敢再应答。
从慈宁宫出来,雪已经停了,天却还是阴沉沉的。
胤礽想起太皇太后方才的话,鼻子还有些泛酸。他是一个很会知足的人,乌库玛嬷给他留下懿旨或许只是为大清的未来考量,但即便如此,他也很承这份情。
毓庆宫内,秋枫和冬柏早早就打点好了一切。
胤礽一脸凝重的回来,坐在惇本殿明间发呆,连秋枫在一旁问“爷想怎么用早膳”都没听到。
冬柏拉着秋枫出来,难得多说几句话:“爷是天快亮才回的宫,来取了一趟西洋药就又匆匆赶去慈宁宫,这会儿回来耷拉着眼,手里还捧着那西洋药的药匣子,可见太皇太后的病情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