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着一席单被薄褥的木质小床首先映入眼帘,床头柜上,铜貔貅嘴含半枚铜钱瞪目张望,床头高悬两把木剑锋叶相铰。一幅蛇在地洞里吞食金子的墙画深郁黯淡,填满左侧灰墙。床尾倒着也许是为了修补上方如蛛网的累累裂痕才放在那儿的朽烂木梯。一件破黑长袄挂在底墙和右墙转角之间的衣帽架上。衣架右面是通到里间的房门,长条木台板沿墙壁固定,赵子昴的三十几张手笔和唐寅的《风流绝畅图》残本散落台板,台板把右面墙上下一分为二,下部均匀的天蓝色平静悦和,上部红灰里参杂无数黑色的抹痕,在这满壁凌乱的涂划中,胡乱地挂着《熙陵幸小周后》、《秘戏》、《繁华丽锦》和《江南消夏》等的拙劣赝品。
“难怪云心忙不迭地跑出来,可是这有什么关系呢?”我心下想,从门口处走马观花浏览到进里间半开的,透出阵阵凉意的小门,顿觉心静魂定、神清气爽。忙不迭挤进去,里间只摆着缺角断板的曲尺柜台,我移开柜台上珠子错杂,数字全然不清的算盘,翻阅底下的那本后面空了十几页的账册,里面没记账目,只是些随心胡乱记载的小故事,读得几行,竟难以释卷,便拿出来倚着床头背板,半躺在上面看,云心悄悄踱到跟前也全然未觉。他把账册夺到手里,咯咯笑着说:“以为你在细细地欣赏那些画呢!不敢进来打扰。火已经旺了,准备做吃的,”他看看账册上那些故事的书目,随手扔搁木台板上,“这些故事我都知道,出去我说给你听。”他硬把我拉下床往门外拽,“出去吧!你还舍不得这温柔乡?”我只好随他到前厅。云心已经从里面的衣柜里抱出厚棉被给老人盖好,老人仍旧酣卧,那鼻孔里还噗出了鼾声。云心去翻那些柜子找来吃的,两人胡乱填饱肚子时已经很晚了,烧水洗漱完毕,围坐在木藤桌边,云心的故事从《鸠占鹊巢》开始讲起,第二个是农夫与蛇;陆续讲完六个,我们都犯困了,便看看已转危为安的老者,云心起身往右面的屋子去,我拿了账册回左面屋子放到原处,躺在床上翻赵唐二位的画片浏览,可那薄被子硬木床令人感到寒冷难适,又回前厅把云心用棉被换下的两张披风和线毯取来一起盖在被子面上,才安稳地睡下。
半夜十分,我被老者的病吟声惊醒,赶忙出去,看老人虽然闭着眼睛,额头却是烫得厉害,先自心慌,还好云心也被惊醒了回到前厅,烧开水扶老人坐起来喝,又在屋外弄些雪裹在毛巾里,给他覆在额头上。我和云心陪老人坐了很久,直到他的手心和额头浸出薄薄的汗,烧已尽退,可以放心回屋子休息了,我俩却睡意尽消,便拨开火,坐在桌前吃东西聊天。
“我这是在哪儿?”快天亮时,老人睁开眼睛。
“屋里,”云心回答,我俩捱到他跟前。
“谢天谢地,你们把门打开了,”他呆涩地看看云心,没露丝毫欣喜之色,“我有空便试着开那门,但始终未能如愿,累了也泄气了,只好继续在屋外游荡,没有吃的,没有衣穿,以为就要死了,便躺在屋檐下等黑白无常把我抓走。这不知道睡了多少年月。”
“水伯,你知道我们要来?”我问。
“天啦!二位是如何上得这青丘山的?”老人恍然惊觉,方如梦初醒,“没人能上得了山来,你们居然还爬到……”
“不知道啦!反正就这样上来了,”云心俏皮地回答。
“水伯?天吴?”老者捻着胡须,一双鼠眼瞅瞅四周,摇摇头,手指上方,“我不是天吴,天吴住在山顶。我是泄露天机被罚到青丘山断岩的衲摹衍呶,没有吃穿,受饥寒和烈日灼烤的刑罚。”他沉默一会儿,眼神无力地扫过周围,在我和云心身上停留片刻后深陷下去。
接连三天,云心悉心地照顾他,做吃的,叠被铺床,每天午时搀扶老人出门散步,晒晒太阳,呼吸新鲜空气,老人的体力渐渐有所恢复。他嘴上不说,心里却很感激。也许是独处太久,他从开始的喋喋不休变得沉默寡言,偶尔支离破碎、言不搭意地和我们说说早被淹没在历史洪流中的那次事迹。也有几次,他本想说什么,却欲言又止,我们自然明白他在有意回避往事。
陪衲摹衍呶散步, 他总爱凝望我们上来的方向,最后终于要我俩陪着过去看看,沿路,他还是说起向灵台侍童启看天机的荒唐事来,因此才受到天罚。就像身处沙漠深处的人害怕看到无法汲取的凉水,老人一直不敢靠近石阶,现在他突破了这样的勇气,但当云心说,恶灵兽震断石阶,连同同围的山石一起掉进深渊了。老人满是希望的目光立即又暗淡下去,呆滞中透出更大的绝望,过了许久才叹着气要我们扶他回屋子。
“为什么你在这断岩待了这么长时间,也不从石阶逃走,现在石阶被毁,你却感到难过?”云心不解地问。
老者沉默不答,脸上掠过痛苦而惊恐的神情。
“石阶虽然没了,可一定还有别的办法离开的,”我用云心安慰我的语气劝老人。
“可我得不到宽恕,没有人会愿意原谅我这样一个老头子。”
云心摇摇头,“别这么想,换成是我,定会宽恕你,如果能还你自由,何尝不愿意?”
“是呀!人孰能无过,何必咎于过往?我们都会原谅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