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干乡绅出了县衙, 就直投了四海楼,吃着羊肉涮火锅,关起门来把乐无涯骂了个痛快。
酒过三巡, 他们开始琢磨着,怎么使坏捣乱。
最后,在美酒和羊肉的芬芳中,他们达成了一致。
——拖呗。
老百姓的税,到底还得在他们手里走一遭的。
他们慢慢地搞, 慢慢地收,收上来,却不交,拖到不得不交的时候,再把六成的税交上去,粮里再搀个四五成的糠。
事到临头, 他们不信小太爷不着急上火。
就算他想有心发落他们, 到了那时,怕也来不及了。
他不是想摆官威吗?好哇, 用皇上御赐的宝剑, 一个个把他们都砍了,谁给他收粮收税去?
税收不上来, 他这身官衣都得被人扒了。
他们呢?大不了认罚,不做这个里老人就是,回家往太师椅上一坐,照旧是金尊玉贵、说一不二的老太爷。
再说,他们只要从中取便, 动些手脚, 盯着几个没读过书的、家里有悍夫泼妇的, 将他们已交的税款粮米在账面上扣减上一半,声称他们没交齐,太爷再接茬去收税,不得被啐个满脸开花?
到那时,南亭就有热闹瞧喽。
他们谈一阵,笑一阵,气氛融洽,仿佛已经看到了小太爷狼狈不堪的模样。
包间门外,一个小身影端着空荡荡的菜盘子,站在门外聆听了一会儿,就猫似的顺着楼梯阴影溜下了楼去。
……
乐无涯缩在温暖洁净的被窝里,捧着一个汤婆子,读着小六送来的信,越读越觉得快意。
这人在信里,跟他谈棋、谈笛、谈星星谈月亮,就是不谈大事。
当然,乐无涯知道,大事不适合在信上谈。
但他看这人面上一派闲散,心里却筹谋着登临皇位,就忍不住想乐。
他喜欢有意思的事情。
这样就很有意思。
乐无涯读完一封,转向了下一封。
近来,这小哥俩的信总是一起来。
小六的言辞照旧大方,小七的信相较以往,却是扭捏了起来。
他居然在信中斯斯文文地问,他的衣裳够不够穿。
乐无涯想象了一番这小子说这话的神情,把信往脸上一蒙,身体往后倒去,嗤嗤地笑了起来。
太得意了,太快乐了。
他上辈子体验过快乐,也体验过得意,但这两种日子从没有一起来过。
有权的时候,他不快乐,快乐的时候又是个小孩子。
秦星钺坐在他床下的脚凳上,守着个火盆烤栗子,眼神望着栗子,余光瞟着太爷,觉得他这样有点疯疯癫癫的嫌疑。
但是不要紧。
他垂下眼睛,拨弄着炭火,回想起了昨天和姜鹤见面的情景。
秦星钺没想到姜鹤会来,姜鹤也不知道他在南亭。
太爷只是说,要带他去见个人,就自顾自把他领到了姜鹤跟前。
自从秦星钺断了腿,就不再回姜鹤的信件了。
他曾设想过,再次见到这位昔日好友,他要说些什么,或是干脆什么都不说,抱在一起,哭一哭,笑一笑,也是好的。
但真正见了他,反倒没有那么多汹涌澎湃的感触了。
前尘往事汇聚成了万语千言,最终又汇聚成了两个大字:心安。
姜鹤性情丝毫未改,仍是不走寻常路。
与他对视片刻后,姜鹤既不问为何断了联系,也不问他过得好不好,而是径直开口问道:“你现在在给闻人县令办事?”
秦星钺笑了:“你不也是?”
他们好像回到了初入天狼营的时候,是不怕虎的初生牛犊,昂首阔步地走到了同一个人的身边去,受他的管,也服他的管。
秦星钺自认聪明不到哪里去。
他想不通眼前的这位闻人县令,到底是不是那个让他快要想疯的人。
但他凭着直觉认定,能陪在他身边,就挺好。
秦星钺不再胡思乱想,捡出几个烤得裂了口、露出金黄果肉的好栗子,悄无声息地递了过去。
乐无涯手脚并用地爬过来,抬手接了,像是早重复过千百遍这样的动作似的。
他趴在床边,一边剥栗子,一边问秦星钺:“你那些兵,顶用吗?”
和闻人县令相处日久,秦星钺知道,他的思路跳脱得很。
就比如说现在,上一刻读信还读得乐不可支,下一刻又能一本正经地谈正事。
和他在一起,时时刻刻都有新鲜的刺激。
秦星钺想了想,答道:“我觉着顶用。”
“不一定吧。”乐无涯一耸肩,“他们都是本地人,受着这些乡绅的管,能尽心尽力地办事吗?再说,他们手里可有的是钱。”
“没问题。南亭县许久不打仗,向来太平,孙县丞本就不甚在意我们兵房。再加上他跟乡绅们处得很好,用不着我们做什么。我闲来无事,索性把这些兵当天狼营的人来训。——别的不说,保证听话。”
一口气说完这些话,秦星钺有点羞赧,低下了头去。
山中无老虎,才轮到他这个猴子称大王。
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