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县丞听闻一品大员的儿子要到他们南亭落脚历练时, 以他官迷的本性,本该好好忙碌布置一番,拍足这小少爷的马屁。
但孙汝呆坐衙门, 扪心自问, 不仅并不意外, 甚至有了些麻木不仁的感觉:
来就来呗。
又不是皇上驾到了。
他按规格摆下了一桌洗尘宴,招待元子晋和裴鸣岐。
元子晋身在他乡, 心神不定,毫无胃口, 效仿鸡啄米, 一口一口地叨着眼前的饭食。
至于裴鸣岐, 干脆就是心怀鬼胎,低着头剥了一大碗河虾肉, 又一点不保留地全推到了乐无涯跟前,似是做贼心虚,一眼都不肯多看他。
孙县丞察觉桌上气氛有异, 当机立断,迅速走完了所有流程, 笑意盎然地将失魂落魄的元子晋带到后衙刚拾掇出来的一间客房。
门一合上,他的脸就木了:
一天天的,过的什么日子。
不想干了。
刚冒出这个念头,他便狠狠打了一个激灵, 认定自己方才是撞了哪路过路邪神, 才有了此等倒反天罡的念想。
他立即双手合十, 朝四面八方拜了拜:对不住, 禄星大人, 刚刚是小可一时情急, 说了不算,有怪莫怪啊。
他拜完神,乍一转身,就见裴鸣岐大张旗鼓地扛着他家县太爷,从院中央经过,把青石板路踏得橐橐有声。
县太爷趴在他肩上,显然是懒得挣扎,正在懒洋洋地左看右看。
孙县丞不敢细看,一个向后转,转得太猛,一脑袋撞上了元子晋的房门。
元子晋初来乍到,还没摸清此地水深水浅,被这不甚客气的撞门声吓了一大跳后,犹豫片刻,不好意思立即大耍少爷脾气,便瓮声瓮气地在里面应道:“谁呀?”
孙县丞心急火燎,用身体堵住了门:“好好的,没事儿!您甭出来!”
闻言,元子晋顿时忧伤了。
他堂堂一品大员家的二少爷,到了这边陲小镇,谁也不把他当盘菜,连出个门都要被人管着,束手束脚,全无自由。
他还不如死了算了。
他在萦绕的淡淡乡愁里爬上床,抱着被子,在心里委屈地挑剔:怎么不是缎子面的?不是缎子面的怎么睡?
元子晋一边委屈,一边沉沉地睡去了。
……
察觉到孙县丞鬼鬼祟祟的视线,乐无涯安如泰山地伏在裴鸣岐肩上:“看你,害我一起丢人现眼。”
裴鸣岐走成了一阵风:“你走得太慢了!”
他急得像是要去入洞房,然而,等他把乐无涯卸在堂屋桌子上、转身去关门时,他那万丈高的心气儿忽然就消弭无形了。
裴鸣岐双手搭在门扇之上,自己都觉得诧异。
可他穷尽全身气力,都无法转过身去直视乐无涯。
他低头,看向自己在地上反复摩挲的脚尖。
他人高马大的一个男子汉,不过几息之间,竟变回了当年犯了错后、在乐家后墙处背着手、满心焦躁地团团转的小少爷。
乐无涯见他背对着自己,不言不语地装死,顺手从旁边抄了个鸡毛掸子来,戳戳他的腰眼:“哎,干什么呢?来我屋里罚站?”
乐无涯成功地把他戳得翻了个面。
然而,裴鸣岐脑袋垂着,只给他看了个发冠。
乐无涯盘腿坐在桌子上,才勉强和裴鸣岐的个头平齐。
望着他这副样子,乐无涯的思绪也飘飘荡荡地回到了小时候。
和他第无数次地吵了架后,乐无涯心里烦躁得很,巴望着他来跟自己说一声对不起。
他等得心焦,索性撒开步子,跑到了后门处,扒着墙头,偷看他在自家门外滴溜溜地转的模样。
乐无涯一边暗骂着怎么还不进来,还在这里学驴拉磨,一边一颗心像揉了醋似的,一个劲儿地发酸发软,恨不得跳出门去,把他拎着耳朵揪进自家门来。
想到幼时两人隔着一堵墙互耍心眼的模样,乐无涯童心大发,想拿鸡毛掸子戳戳他的发冠,却被他一把抓住了掸子的另一端。
“小乌鸦。”裴鸣岐喃喃的,“……乌鸦。”
……
对裴鸣岐来说,他和乐无涯的好日子,结束在他被赫连彻射下马来的那一天。
战后,他抱着乐无涯一声不吭地冲进铜马城中,想叫军医,可那两个字就像两团火似的,生生憋在他的胸腔里,只顾着灼烧他的五脏六腑,却始终吐不出来。
越来越多的人围了过来,有人撕心裂肺地喊着“裴小将军放手”,他才呆呆地依言放开,将昏迷不醒的乐无涯交了出去。
直到此时,他才发现,自己之所以叫不出声,是上下牙关咬得太死,根本松不开。
他在夕阳之下,蹲在院外,听着三位军医火急火燎地商议要如何给乐无涯拔箭。
裴鸣岐满手都是乐无涯的血,只能用肩膀擦了一下眼睛,发现眼底只是一味的酸痛,并没有泪。
此时满地残阳,落在他摊开的掌心上,当真分不清是光,还是血。
乐无涯好容易被救活了,却撑着一口气,死活要回上京去,谁说他都不听。
裴鸣岐气得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