项知是不恼, 至少是表面不恼,神情天真地把这阴鸷冷情的大汉从头至尾打量了个遍。
从瞳色可知,此人是异族之人。
近来虞、景两地交好, 因此九成是景族之人。
身量是够瞧的, 称得上一句傻大个子, 但他的眼神又透着股精明和戾气掺杂的复杂成分, 显然不可小觑。
项知是暂时没有往赫连彻身上联想。
一来, 赫连彻此时该在四方馆, 准备就寝。
二来,项知是本人的心眼小如针鼻, 推己及人,早替乐无涯恨透了此人, 因此绝并不认为这二人有坐在一起和和气气地吃路边小摊的可能。
项知是猜想,大概是乐无涯做南亭县令时, 和边地的某个景族人有了交情,结了缘分。
他对乐无涯浅浅一笑:“闻人兄真是人缘上佳, 无论走到哪里, 总有人护着。”
不等乐无涯回话,他又转向了赫连彻:“先生还未说呢,您是谁,和闻人大人是何关系?”
赫连彻用指腹抚摸着空荡荡的冰碗。
碗外侧浮着一层冰冷的水雾。
他凭借着这点冰凉的温度,来为自己的头脑降温:“……家里人。”
赫连彻答得状似随意,实则,他将这三个字字字咬得重逾千斤。
“哦, ‘家里人’。”项知是觉得有趣, 展开了掌中小扇, “据我所知, 闻人兄的江南老家,只有老父一名,老猫一只。哦,新近他又在南亭养了一只狗。不知仁兄是其中的哪一位?”
赫连彻指尖一紧,冷森森的眼神投在那张旱魃面具之上。
项知是乖巧歪头,用满目的纯良回敬他。
一旁的乐无涯见缝插针道:“七公子对我家境况当真是了如指掌。”
项知是看向赫连彻的眼神是和风惠畅,等到望向乐无涯时,便是风雨欲来了。
他阴阳怪气道:“看起来这位仁兄是个斯文话少的人,所幸闻人兄是个话多的。不如由你介绍介绍,你这位‘家里人’是何许人也?”
乐无涯:“我与达兄一见如故……”
“一见如故,便能算作家里人了?”项知是咄咄逼人地反问,“我与你见了几面?”
乐无涯心算一番,坦荡道:“记不得了。”
当真是记不得了。
前世,他们是日日相见,日日相嫌,早就忘却具体的日月朝夕。
说起来,幸亏有他们。
若没有小六的温顺体贴、小七的争宠撒泼,他大抵在十八岁的时候就要去闹自杀,早早化作一抔土灰了。
项知是粲然一笑,转身对赫连彻告状:“达兄,您看,他从上到下的行头都是我购置的,却连和我相见了几面都不记得,可见此人难以相与,全无良心,只怕您难以驾驭啊。”
赫连彻反问:“衣服是你买的?”
得到肯定的答复后,他的目光挑剔地在乐无涯身上逡巡一番,点评道:“品味很差。”
项知是面色一僵:“……什么?”
赫连彻看不惯大虞服饰。
在他看来,乐无涯这般浓秀的眉目,与色泽鲜艳的玉石玛瑙才最相配。
他就该配一副最精致昂贵的玛瑙额饰,把卷发编作一条条小辫子,身穿紫带红袍,骑一匹金羁白马,在青山白云间自由穿梭。
赫连彻收回了自己的想象:“我说你品味差。”
项知是搭在膝上的手暗暗攥成了拳头,发出了一点隐忍的吸气声。
他环顾了摆在桌上的一堆零碎:“达兄,这如果是您的品味,那恐怕也高明不到哪里去吧?”
赫连彻对着那满桌琳琅的无用之物轻轻的一皱眉:“这是他的品味。”
项知是微微一咧嘴,开怀地笑了:“巧了,闻人兄,我与他一样,品味低下,都爱俗物。”
“品味高不高,实在不要紧,要紧的是心意相合。”他温柔地看向乐无涯,“闻人兄,是也不是?”
乐无涯看着他装乖,有心和他唱反调,气他一气。
然而,一想起上次在黄金台梧桐树下,他抓着自己的衣领,怀着满腔哀伤的孺慕之情,声声唤着“老师”的模样,乐无涯的心奇异地软了下来。
乐无涯推己及人,知道这回若是不让他在口头占了便宜,他怕是要默默地气破肚皮,搞不好还要寻衅,处心积虑地叨上自己一口。
他张口欲答,又及时地收了声。
……据乐无涯所知,自己这位兄长,貌似也不是个心胸豁达的。
正值左右为难之际,一个柔和的声音在他身侧不期然地响起:“七弟要与谁心意相合?”
项知是正摩拳擦掌地要与这来历不明的“达兄”一战,听到了讨厌的声音,登时一滞。
思考了一瞬到底是先合力对外,还是先起内讧后,项知是抬起脑袋,甜甜叫了一声:“六哥。这位是达兄,乃是闻人兄的挚爱亲朋。”
攘外必先安内。
先挑拨得他们对垒起来再说。
赫连彻望着这张狐狸脸。
项知节回望着这只孔武又警惕的豹子,点漆似的眸子里精光一闪。
兄弟两人均未曾与赫连彻谋面,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