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伯阳从第一次见小芙时便觉得,她身上好似一直藏有什么东西,灰扑扑的衣裳像是压不住那东西。
起先他以为是小芙容貌过于浓丽的缘故,大红大绿或许能压得住。因普通女子除却成亲不穿红,他头回便送了套绿衣裳。
现在他好像知道那是什么了。
她身上有荆钗布裙难以压制的凌盛之气。
若相貌平平便极易凸显,只是小芙貌美,寻常人得见美人时总有自惭形秽之感,这种感觉混淆了那股凌人之气,让她没有那样出众。
他不记得自己送过小芙什么首饰。
小芙穿着的也不是他送的衣裳。
“小芙,你怎么爬那么高?”纪伯阳来到树下,“我喊人帮你下来。”
他换了树下的角度之后,才发现小芙的背后背了一把小弓。
“那把弓是…”纪伯阳先是好奇,随后不知想到了什么,瞳仁渐渐放大。
“你说这把弓?”小芙取下了背后的弓,无奈地摇头,“小是小了些,可大的如何藏得下?我的菜豆架子后面只有那么大一块巴掌地儿。不好藏,实在不好藏…”
似有一桶冰水自头顶浇下,纪伯阳整个人从头到脚都是凉的。
他不敢置信地温:“你说…什么?”
他见小芙伸手弹了弹弓弦,随后朝向自己,眯起一只眼睛慢慢地张弓拉弦。
她大拇指上套着一枚扳指,正好扣在最下面的关节处。
她常使弓。
“小芙…”他下意识地问,“我养的鬣狗…”
“哦,那几只畜生。”小芙松了松弓弦说,“难搞是有些难搞,只是鬣狗不会爬树。它们饿极了,我看着它们在下面急得乱跳。好在我箭法一般,可杀几只畜生还是绰绰有余的。”
纪伯阳简直不敢相信。
“这些畜生的确凶残,你若是不喜欢,直接同我说便是,我自会处理掉。还有你,你为何要骗我呢?”
小芙张着弓四处瞧,瞄瞄纪伯阳,又瞄瞄小童。
小童吓得腿一软,跌坐在了地上。
小芙见状笑出了声。
“你就没有骗过我吗?”小芙笑着道,“你在半山腰上修了山院,却又修一一条大道到山脚。院内是广阔平地,我猜猜…你是想运东西进出?是什么?是酒吗?”
纪伯阳的脸色阴沉得可怕。
他长长地呼吸了一口气,再抬头依然是那张温润秀气的面孔。
“你刚刚说的话,我就当做从未听过。”他轻声道,“小芙,你下来,明日咱们还要去兰陵。你想吃什么喝什么,想买什么,我都买给你…”
小芙歪着头,很仔细地想了想,说:“我的确有想要的…”
“你想要什么?”纪伯阳微笑,“我能办到的都给你。”
小芙慢慢地敛起了笑容。
“纪伯阳。”她说,“我想要你的命。”
纪伯阳的笑僵在了嘴角。
“三年前,济阴蕲州交战前夕,有人将布防图泄露出去,以致济阴溃败。齐人进入主城后,连同周围十县共有三万余人被屠,伤者无
数。济阴长官十数人已自尽,可他们其中家眷曾目击战败前三日,纪家大公子纪伯阳曾以捐饷为由宴请诸位官员,将人灌醉之后盗取布防图。”小芙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说,“最好的证明就是,宴请用酒是齐地所酿造之酒,名唤‘散撩丁’。”
纪伯阳手臂微颤,脸色发青。
“‘散撩丁’这种酒虽有名,却没有多少人尝过。因为它是齐宫贡酒,除却宫廷与少数高官,极少人知晓它的味道。”小芙慢慢地说,“这种酒略甜,散入泉中与泉水混在一起,便不容易尝出它的甘甜。”
小童觉得事情不妙,正准备偷偷离开去叫人,然而一支羽箭倏然掠来,擦着他的耳垂之后没入身后的泥土中。
小芙放下了弓,继续说:“散撩丁…五年前齐地丰收,散撩丁多酿了两千坛。为了奖励你,除却金银珠宝,是不是将这两千坛都赐你了?”小芙说到这里摇头叹息,“可惜你太过谨慎,不敢直接拿出来。你也怕济阴官员的那些女眷知道这是哪里来的酒,只能打吞了牙齿往肚子里头咽。你家本是做些小本生意,因叛国获取巨资,纪老爷知道后,又怒又怕,竟打断了你一双腿…或者说,他打断你的腿之后,你们一家人就能心安理得地享受这些不义之财了吧?”
纪伯阳毫无知觉的腿竟然在颤。
“峄城穷,穷得叮当响,这里的人没有见识,可是三面环山
,又有数座泉眼。”小芙继续说,“如果将酒倒进泉中,这里的人很难同它和散撩丁联想起来——哦,或许他们连散撩丁是什么都没听说过,对吧?你算计得不错,可惜没想到,峄城这穷山恶水,一旦出了稀奇事儿会传得更远。头一年你命人将酒倾倒入青檀泉中,是很害怕的吧?”
纪伯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