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珠土埋日久深,无光无亮到如今,忽然大风吹土去,自然显露有重新。白天,梅丽尔在医院时脑子里考虑的是:怎么帮助大家?伤员伤势严重得吓人!使她震惊的是,为什么会有这种子弹?哪个杂碎渣渣想出来的?难道是人想出来的吗?子弹入口很小,可是它在体内把肠子、肝脏、脾脏搅得一塌糊涂,把五脏六腑都搅烂了。把人打死打伤还不够,还要他受尽折磨。伤兵们疼的时候,害怕的时候,他们总是喊:“妈……”梅丽尔没听见他们喊过别人。
当初,领导告诉梅丽尔,这是一场正义的战争,我们是帮助居延人民消灭封建主义、霸权主义的旧社会,以便建设光明的新世界。至于万相台的小伙子在居延送了命,国内主流媒体却只字不提。阵亡军人的父母还以为,自己的孩子是在居延得了传染病,像疟疾、伤寒、肝炎。白帝城战地医院是从一座马厩改成了军医院,什么东西也没有,那么多人,只有一支注射器,军官们把酒精喝光了,梅丽尔只好用汽油给伤口消毒。高海拔山区氧气稀薄,伤口难以愈合,太阳帮了大忙,灿烂的阳光可以杀菌。梅丽尔刚来时见到的第一批伤员只穿着内衣和皮靴,没有病号服,病号服运来得很晚,没有拖鞋,也没有被褥……
最近一个月,梅丽尔从官兵身上切除的肢体——胳膊、大腿等,都堆放在帐篷外,尸体都半裸露着。过去,梅丽尔只在描写战争的电影里见过这种惨状。这时,梅丽尔才开始多多少少有所思考了:“我们究竟是些什么人?”没有拖鞋,没有病号服,可是到处挂着从国内运来的标语口号、招贴画。站在标语前的,是那些骨瘦如柴、愁眉苦脸的青葱士兵,他们的样子铭刻在梅丽尔的记忆中……
而里德要组织一周两次全营干部的政治学习,老生常谈、反复教育大伙:国际主义军人神圣的职责,东方边境必须固若金汤。部队里最讨人嫌的是要打各种报告,首长有指示,必须事事报告。每一件鸡毛蒜皮的小事,每一个伤员、每一个病号的情况,都要向上级报告。这就是领导艺术所谓的“随时掌握人们的思想情绪”,部队应当是绝对健康的,必须对所有人都“敲打一番”,不能有怜悯之心。
当里德晚上在政治学习时,梅丽尔却在常务副院长办公室独思:“救人,助人,爱人,我们为此来到这里……”过了一段时间,里德忽然发现自己产生了仇恨的心理。他恨这片细软的沙子,它像火一般烫人。他恨这些山,恨这些房屋矮小的村庄,从那里随时随地都可能开枪射击。他恨偶然相遇的居延人,不管这人是扛着一筐瓜果,还是站在自己的屋前,谁知他昨夜去过什么地方、怀里是否揣着手枪或土炸弹?
梅丽尔认识的一位军官被打死了,不久前他在医院里治过病,两个帐篷的士兵都被杀了,水里被放了毒,有个新兵拾起一个漂亮的打火机,打火机在他手中爆炸了,死的都是万相台的小伙子。梅丽尔见过被火烧焦的人,没有脸、没有眼睛,躯体也没有,只剩下黄色硬皮包裹的皱巴巴的东西,表面有一层淋巴液,他死前发出来的声音不是叫喊,而是咆哮……
现在,人们在居延靠仇恨生存,靠仇恨活下去。那么,负罪感呢?以前,里德告诉过梅丽尔:“为了我们一个被杀害的士兵,我们会屠杀整个村子。”可是现今,梅丽尔听到这样的话,会吓一跳。她想起了一个居延小姑娘,她躺在尘土里,没有胳膊,没有腿,活像是一个损坏了的芭比娃娃。初来乍到,梅丽尔还奇怪,居延人怎么不喜欢我们?他们躺在我们的军医院里,护士把药递给一个居延女病人,她连头也不抬,也不看一眼。她永远不会对万相台的医生、护士微笑,这真让梅丽尔委屈。
梅丽尔一再提醒自己:我从事的是一种美好的职业------救死扶伤,这个职业拯救了我,让我解脱了。我们在居延为人们所需要。最可怕的是没能拯救所有人,只拯救了眼前人。有时本来可以拯救一个人,但没有必需的药品;有时本来可以拯救一个人,但把他送来时,已经来不及了。在卫生连里工作的多数是没有受过良好训练的、只会包扎的士兵;有时本来可以拯救一个人,但怎么也叫不醒喝得烂醉如泥的外科大夫。
梅丽尔甚至在死亡通知书里都不能写明真实情况。有些人踩上地雷被炸死了,一个大活人往往只剩下半桶肉酱,可医院按上级领导要求写的是:在车祸中殉难,坠入深渊身亡,食品中毒等。梅丽尔觉得这真个是:树丫子盖房------不是正经材料。当死亡的人数超过一万时,医院才被允许向家属讲真话。梅丽尔虽然对尸体习以为常,“但那是人啊,是我们的人,我们的同胞,我们的小伙子!”一想到这些,她怎么也想不通。前线送来一个小青年,那天正赶上梅丽尔值班。在深山里找了他三天三夜,找到了,运回来了。他不断地呓语:“快叫医生,快叫医生!”他看见了白大褂,可能心想:“这下得救了!”他睁开眼睛,看了看说:“唉,这下好了……”说完就断了气,他是颅骨受伤。梅丽尔觉得:“我们每个人的记忆中都有自己的坟墓!”
梅丽尔发现,他们死的时候也是不平等的。不知为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