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踩着石头,从枣红马上翻身下来时,郭嘉还是不得其解。
谋士就是这样。他们坚信真相是需要推测的,习惯了凡事先自己思考,如非必要,是不会询问当事人的。
毕竟人心难测,与人交谈时,也只能从他的措辞语气中猜一猜对方态度,更不必说动机真相了。如果看事只看表面,事事都当真,那就不是真的谋士了。
郭嘉就是典型的“想太多”谋士,他乘着马匹一路晃荡到治所,本来的一通谋划被阿楚露的一手给搅乱了七七八八。
那匹招之即来(甚至他没有看到阿楚明面上招)的骏马让他的好奇心难得膨胀起来,他习惯以思考代替发问,于是一路走一路想,连去治所的事情都被抛在脑后。
郭嘉撑在马背上思考了半天,目光粘在阿楚背影上收不回来,绞尽了脑汁,还是没想出什么可信的理由能解释这件事。
你这马到底怎么来的?
其实,只要他张嘴问一问阿楚,就可以得到一个确切的答复:对,是我凭空变的。厉害吗?
可惜他就是不问。
阿楚也很失望,她在郭嘉身上没有找到太大的成就感。
除了看到马向她低头的第一眼,郭嘉露出了不可思议的表情以外,剩下的时间,他都表现得非常镇定。
甚至因为马匹行路平稳、四周又无人,返程途中,郭嘉偶尔还会提出一两句犀利的问题,要她斟酌了才能回答。
例如现在。
夜照玉狮子很有灵性,看到衙门便慢下步子,身后驮着郭嘉的枣红马也跟着停了下来,阿楚便撑着马,一个翻身跳下去,站在下面等他。
县府门前的小吏看见阿楚的红披风,就知道是她回来了,赶忙迎了上来,喊人牵马入厩,领着二人往县府里头走去。
“…倘若现在黄巾来袭,亭主待如何呢?”
——郭嘉轻且沙哑的声音冷不丁从身侧传来。
他的嗓音很有辨识度,带着一种微妙的慵懒,没睡醒似的。这本应该是很适合清谈的声音,然而他抛出的问题却毫不温和。
阿楚微微一怔,转而看他。
郭嘉注意到她的视线,对她弯起眼一笑。
他没有强求阿楚立刻回答。把这个有些尖锐的问题留给她后,便恢复了往日的懒散,对着引路的小吏点一点头,和阿楚走进了县府东侧的小厅内。
议事厅已收拾妥当,今日天寒,室内烧了炉火,将四周空气熏得有些变形。几案上安静地摆着阳翟与附近地形的舆图,右上角压了块青铜圆雕书镇。
郭嘉倒是不客气,自己挑了个位置便坐上榻,还来招呼站在门口的阿楚:
“亭主不坐吗?”
小吏带完了路,见他们已经坐下,没什么疑问,正准备转身离开,忽然被阿楚唤住了:“等下,这里方才没人吗,其他人呢?”
吏役知道她是在问高玥与荀彧,老实回答:
“高将军与荀监军都在校场。高将军一早就去练兵了,到现在还没有回来。
监军说您稍后应该会回来,就先让人烧起炉火等着,让您如果有事,就去校场寻他。”
不知道荀彧是不是已经猜到了这个结果,阿楚点点头:“好了,没事了,你去吧。”
她于是才转头回应郭嘉,“先生别急,这就来。”
郭嘉当然一点也不急,他的胳膊肘撑在案上,托起半边脸,就这样眯起眼看阿楚。
到了县治,就有更重要的事情了。
他暂时放下来时路上的种种考量,看着阿楚随意地解开披风,坐在他身旁,不疾不徐地开口,是向阿楚索要答案:
“那么,刚才的问题,亭主是怎么想的呢?”
置于窗下的小炉里燃着火,偶尔跳出几粒星子,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好让小厅中不那么寂静。
——如果现在黄巾来了,你该怎么办呢?
这问题真是一针见血,一点也不空泛啊。
阿楚笑了:“先生问的不是阳翟,而是我吗?”
郭嘉神色未变,目光依然停留在她略带稚嫩的脸上,但笑不语。
如果真心想考校,就不应给予任何提示。这对双方都是一种失礼。
阿楚沉吟:
“陈县令靠着城内的士兵,已打退了两次黄巾杂军,阳翟的情况并不凶险。
“然而伏楚作为驻城守将,无功无绩,来与不来无甚关系,树立不了威望,这才是最可怕的事情。”
郭嘉闻言点点头,放下手肘换了个姿势,身体略坐正了些,大概是听进去了。
他曲起食指,指关节不自主地叩起桌面:
嗒、嗒、嗒……
这声音成了联结两人的纽带,借着背景音,阿楚思路逐渐清晰起来,她继续道:
“这些杂兵不断滋扰百姓,被打一次两次还是要上前,想来也是为了粮草物资。
“急缺粮草,攻城又始终不下,这样的情况,他们不会停留在阳翟多久的。”
形势已经阐明,接下来就该讨论方法策略了。
阿楚顿了顿,不再注意郭嘉脸色了。她注视着郭嘉那只苍白嶙峋的手,看着他修长的食指不断敲击着桌面,忽然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