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家的丧事以及为此上演的全武行传到智瑶耳中,他先是拍手叫好,接着便眉头紧锁陷入沉思。
身为他的左膀右臂,张武自然是相伴左右,随时提供咨询。张武所想却不同,他很困惑,智瑶为何前后反差巨大。
最近两年,智氏的名声可说得上是水涨船高,封赏是一个接一个。第一次伐齐过后,晋出公信心大增,又命智瑶去鲁国借兵,再次伐齐。晋鲁联军一出手,又有捷报传来——打败齐师,占领齐国廪丘。为此,智瑶又被记上一功。
赵家内讧,对智氏是大大的好事,宗主应该高兴才是,为何反而愁云惨雾?
“宗主表情凝重,不知因何事困惑?”智瑶已经思考了很长时间,张武认为,该是他开口的时候了。
“赵毋恤这个人——”智瑶想了想,站起身,走了一会又停下脚步,转身说道:“说他绝情冷酷,逼死姐姐绝对可以载入史册,以为佐证。可是又不尽然。”
“何以见得?”张武问道。
“听说当年赵鞅曾让儿子们相互较量比试武艺,无论刀剑,赵毋恤均排第一,赵叔则屈居第二。可是我听说,这次两兄弟斗武,赵毋恤却身受重伤,现在仍昏迷不醒,甚是蹊跷。”说着,智瑶连连摇头。
“宗主是怀疑其中有诈?”
“不——”智瑶冷哼一声,接着是轻声一笑,“我倒不担心赵毋恤装病,他也没必要装。反正带兵伐齐,有本将军在就成,轮不到他来分一杯羹。”
“难道说——”张武迟疑道:“他是故意输给自家兄弟的?”
“差不离。”智瑶想不出其它理由,赵毋恤除了长相不受他的待见,文才武功都是一顶一的,他亲眼见识过,也派人打听过。
“逼死人家的亲姐姐,武功承让半分,也是应该的。”张武认为是理所应当。
“别人让是应该,他让是意外。”智瑶冷冷笑了几声,“我所认识的赵毋恤,冷硬无情,顽固霸道,争强好胜,从未见过他能赢却输。他的那些兄长,自他与父亲相认后根本没给过他好脸色,他也不以为意。抢过他大哥的继承人大位,更有理由不把他们放在眼里了。”
“说不定心有愧疚,所以想借此减轻兄长对他的仇视。”
“愧疚二字,恐怕并未深入赵毋恤的内心,虽然他的行动表现出来确实像是内疚。”智瑶不以为然道。
“若是愧疚,杀代王之前就该想好可能产生的后果,绝不可能亲自动手,毫不留情。所以——”张武开始明白智瑶所指,“杀代王是蓄谋已久,深思熟虑。”
“成大功者,不谋于众;谋大事者,藏于心,行于事。”智瑶走回原来的座位,坐稳之后说道:“赵毋恤要灭代国,事先知情者绝不超过三人。他姐姐的死,并非完全是预料之外。他早已打定主意,无论牺牲谁都在所不惜。”
古代女子被“三从四德”的思想灌输,一日三餐,当作必须品摄取。年深日久,思想被禁锢,根本不知枷锁之外是怎样的世界。赵如湘也不例外。她的独立坚强只是那个时代的坚韧早熟,跟现代女性自我意识崛起支撑的内心强大,敢于听从我心,无问西东,爱我所爱,行我所行不可同年而语。
身为长女的成熟,表现在她对自身处境的清晰认识。她是世家大族的子女,生来就养尊处优,相应的代价就是——随时准备着为家族事业牺牲自己。爱情是奢侈品,政治联姻才是他们的最终归宿。
所以,她的识大体,有格局,想在兄弟间搭建友谊的桥梁的用心,都是在为家族长远利益铺路。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她已经超越普通世家的千金小姐。
除此之外,她有一颗善良易感的心,对迟来的弟弟,因为怜悯,因为血脉相连,她愿意释出诚意,接纳他,而非一味鄙视排斥。从这个角度来看,她的身上有大女子的格局,甚至有些男子汉的胸襟。
可是,无论如何,她不可能脱离那个时代,那片土壤。
若是她完全把自己当作卧底的细作,使命完成,回到赵家继续生活即可,毫无心理负担无牵无挂。但是她不是。她是代王明媒正娶的妻子,二人共同生活,有儿有女。她投注了感情,奉献了青春,孕育了后代,她跟代王已经是一家人,无关赵家要吞并代国,还是代国有一天要南下吞赵。
如果独活,她就辜负了丈夫。若要指责弟弟,他是为赵家开疆拓地,职责所在,何罪之有?若非突袭,而是大兵压境,代国也非赵家的对手,死于阴谋还是战场厮杀,方式不同而已,终究难免一死。
从这个角度来看,赵毋恤已经是以最小的伤害达成自己的目的,避免了普通士兵和平民的大量伤亡。
身处那个时代的男子,应该都能预见到赵如湘只有一死才能周全夫妻情义,平衡家族利益。也就是说,只要赵氏灭代之心不死,她是没有活路的。从前是时机不成熟,她被当作维持两家关系的和平大使而嫁,如今既是到了一决雌雄的时候,只能撕破伪装,亮出武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