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四皇子的会面结束后好几天, 宫里朝堂上都没有任何关于谢三郎的处置意见传出,就像是所有人一夕之间都忘记了这个引起轩然大波的人,不过正如能卷起滔天风浪的暗涌永远盘踞在深水之下, 能够引爆朝廷的引信也藏在一次次微妙的眼神交错之中,等待着那个微不足道的火星炸响在众人面前。
——要么将所有人都炸得血肉横飞,要么将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谢琢炸得尸骨无存。
而为了避免第一个结局,无数人都在绞尽脑汁想抢在火星落地前定下谢琢的流放判定。
至于这一切暗涌漩涡的中心人物,被各方密切关注的谢三郎, 这几日都平平静静安安生生地窝在自己的院子里,被买通的谢家家仆指天画地发誓三郎君这几日绝没有踏出过院子一步, 就连饭食都是一个木讷下仆送进去的,而且他一次也没有提出过想翻看查阅六年战役有关的资料文献。
……就像是意识到了自己处境不妙, 正后知后觉试图亡羊补牢一样。
这样识相的举动让不少人暗自松了口气, 或多或少放松了点注意力。
被驱逐了所有的下仆,囚禁在幽静的院子里, 唯一的好处就是各方探子都失去了近距离窥探的机会, 因此没人能确切地看见这座院子里到底发生着什么事情。
原本清幽雅致的广阔厅堂上铺满了简帛与竹卷,牛皮绳索散落拖曳各处,墨渍沾染在竹台上,只着足衣倚靠在木几旁的青年对此仿若未见, 他肩上简单地披着一件御寒的大氅,里面单薄宽松的里衣襟口微微敞开, 露出一痕平滑的锁骨, 苍白的皮肤裹在骨骼上, 随他的动作缓慢地起伏。
乌墨似的长发随意结成一束散在背后, 因为没有人梳理而有些凌乱, 不过这也无损他身上那种雅逸清正的气度。
他眼下有着缺乏睡眠的淡淡青黑, 眼球上蔓延细细血丝,修长清瘦的手指间握着丝绸包裹的竹刀,因为长久握刀,指节上都是血痕和细碎伤口。
“三郎君。”
合拢的木门被轻轻叩响,不等他回答,一个躬着脊背的家仆就推开门走了进来。
家仆长着一张木讷呆板的脸,手里提着一只食盒,他轻车熟路地走进来,同时将门开得更大一点,让外头清新的空气和温柔晨光铺泻进来,一转头,看见满地散乱的书简,以及熄灭了不知多久的油灯,当即露出了点忧愁的神色。
他欲言又止了一会儿,将食盒放在一处空地上,跪下来一点点收拾地上散乱的竹卷,将它们一一收拢,放在青年随手可及的地方。
然后才举着食盒膝行到青年身旁,将里面的碟子一个个拿出来摆放好,轻声劝说:“三郎君,该用早膳了,您又熬了一个晚上,歇一歇吧。”
青年这才被惊醒了一样,睁着茫然的眼睛看了眼门外,随即被外面的光线刺了一下,条件反射地闭上眼睛,家仆慌忙喊了声“郎君缓睁眼”,直起身体挡在他面前,拦住了对他而言过于刺目的光线。
三郎君闭着眼睛,缓了好一会儿,眼尾落下两滴透明的泪,沾湿了乌黑的鬓角,像是在无声哭泣一般。
家仆怔怔地看着他,半晌才豁然垂下头,逃避般移开了视线,声音干涩道:“郎君,仆按郎君吩咐,带来了弟的全部遗物,但是弟战死突然,又因为之后定州军被判为怯战偷降之军,很多东西都被埋在定州了,不允许寄还给家属……”
清风朗月的谢三郎君睁开了眼睛,神情冷淡平静,那滴被光刺出的泪悄无声息地干涸消失,他微微前倾身体,伸出了手。
骨节清瘦的手掌上被竹刀划出的薄薄伤口里有血丝渗出,被他毫不在意地随手抹在衣袖上,家仆出神地看了那点晕红的血渍一眼,默默低下头抽出了食盒最后一层,从底层掏出了一卷用油纸包裹的东西。
里面是几封家信,还有一只粗布小袋,家仆解开小袋上的系口,倒出袋中的东西,几十枚旧铜币撞击着砸在地台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家仆低声道:“这是阿弟最后一次寄回家的军饷,我用了一多半,还剩下这些。”
谢三公子凝神瞧了这些铜钱片刻,抬手拈起一枚放在手里翻转了两下,忽然神情一凝,将铜钱抛掷了两下,沉思片刻:“没有克扣欠缺?”
家仆摇摇头:“虽然有拖欠,但总额基本相符,有所出入的部分,大多是军中成规的孝敬钱,军中旧习一向如此,若不向上峰缴纳孝敬钱,就连这点军饷都发不下来。”
青年嗯了一声,指指那几封家书,温和地询问这位遗属:“可否阅览?”
家仆垂首,将家书推过去:“请三郎君自便。”
说是家书,其实普通士兵哪里用得起昂贵的丝帛竹纸,这些都是士兵自己削平磨光的薄竹片,请了军中专职替人写信的文书代写成的,不过谢家诗礼传家,便是寻常家仆也识得些许文字,这名家仆的弟弟从军后不大不小地做了个军中小尉官,家书都是自己亲笔写就。
竹片上的刻字歪歪扭扭,部分字还缺胳膊少腿,透着朴拙的气息,言语直白,每封信都很短,却也能看出兄弟情深。
“……军向寄出,一白三十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