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车载着佛像从明德门的方向往汜水走去,待到队伍过去之后,前来围观的百姓可以选择跟着或者不跟。
大约是晴天下雨生天虹佛光的景象太过震撼,让他们以为那坐在高台上宝相庄严的僧人是能让佛祖显灵的圣僧,心里比往年更怀一分厚重的敬畏,跟着的人比以前多了一倍有余。
众人目送佛像登上花船,缓缓向着远处飘去之后,这一年的浴佛节才算圆满结束。
李安然并没有跟着。
她早早回到了自己的王府中。
和雍州宁王府不同,天京宁王府的书房分为内外两层,外书房是李安然处理文书、练习书法,以及书卷的地方,平时负责整理书房的侍女们能两人一组,自由进出,而内书房只有一些心腹诸如翠巧、蓝情、红珏才能入内。
她推开了紧闭的侧门,点燃了两边的壁灯。
内书房很干净,常常有人来打扫。
李安然走到书房内侧的墙边上,上面挂着的广袤的西域地势图到是和雍州宁王府的相似,只是一些地方更加详细。
雍州宁王府那一幅李安然回天京之前收起来,一并带回了永安宁王府。
但是,虽然《西域图》悬挂在内书房的墙上,最为醒目,但是书房之中,还有一些陈设让人不得不在意。
《西域图》的两边分别挂着两幅墨宝,一幅字迹略显稚嫩,一看便知道是出自幼童之手,加上纸张略微泛黄,可以看出有些年岁了——上头写着“谋定而后动”。
另外一幅,字迹遒劲,柔中带刚,应当是近几年写成,能看出和另外一幅出自同一人之手,——上头写着“躬行而勇进”。
堆叠在书案上一卷一卷、堆积如山的书卷,最让人奇怪的是,这内书房被打扫的纤尘不染,书案边上却放着一个盛满了旧时灰烬的木盒子,最普通的材质,工艺粗糙,上头绘着的纹饰表明这是一件产自东胡的物件。
李安然从中抽出放在最上面第一卷来,坐到书案后面,磨了朱砂,打开了书卷。
朱笔在书卷上游走着,掩盖上面原本的字迹。
黑红交织在一起,透出一股让人心惊肉跳的,仿佛阎罗殿前审判众生一般的冷峻。
黑色的字迹,已经被红色覆盖,看不清原本所写,但是红色的字迹却清晰如血——以佛抑佛,徐徐谋之。
李安然放下了笔,她此刻脸上没有什么笑容,闭上眼睛却又想起了天虹跨过花车和高台,笼罩在荣枯身上的那一刻。
又那么一瞬间,她似乎有些犹豫自己到底要不要这么做,要不要把他放走。
但是内心的欲望终究是占了上风——一旦她开始谋求什么,那么周遭的一切都会被她抓在手中,卷进她那宏大又漫长的计划里。
朱笔上的红朱砂汇聚起来,滴落在了书卷上。
她现在已经找到了这个人,这个人有着坚韧的精神、聪慧头脑和慈悲的心,李安然打心里明白,这世上已经再也找不出一个比他更合适的人了。
但也是正是因为如此,李安然居然明确的感受到了她的内心,生出了一丝浅薄的犹豫。
不是对佛的,也不是对僧的。
只是浅薄的,对于荣枯这个人的犹豫。
那宝珠太明亮,即使将他放在宝塔上高高供起,风会摧残他,雨会蚀磨他——她带来的风雨。
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宁王殿下,重新卷起书卷,深深的呼吸了一口气。
这只是第一步而已。
她郑重捧起书卷,将它放回到了那堆积如山,一卷一卷堆叠起来的书卷上。
这上面曾堆满了另一堆写满了她将来要做之事的书卷,只是每当她完成一样,记载着这件事的书卷就会被烧毁,堆积在那个骨灰坛一般的木盒子里。
李安然做完这些事情,便推开内书房的门,从里头走了出来,等到她再走出外书房的时候,却没想到抬头看到了荣枯。
僧人原本应该在花车梵呗结束之后,跟着队伍回到报恩寺去,但是他半路辞别了众僧,说是有要事一定要去完成,便转头回到了长乐坊。
荣枯回来的时候正好遇到了打算去西市采购葡萄酒、腌羊腿的蓝情,便向他询问李安然此刻在什么地方,他原本想着李安然若是不在府中,他就暂时在客房借住一晚上。
蓝情上下打量了他一番,露出了一个灿烂的笑:“大殿下此刻正在书房,你不用担心,大殿下最是良善好说话的人,哪怕你直接走进去了,她也不会责罚你什么的。”
荣枯双手合十:“还是要知会一声的。”
蓝情伸手拍了拍荣枯的肩膀:“法师哪的话,大殿下重视你,你自然是能将王府当做家来看待的。”
荣枯笑道:“小僧是出家人,没有家。”
蓝情的脸上依然挂着那种潇洒又让人忍不住想亲近的笑:“法师真是正经,”他摆了摆手,“你要等的话,就等在书房外面吧,不要惊扰了大殿下,她看书向来不喜欢被人打扰的。”言罢,便咕哝着什么“采购葡萄酒要失约了”之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