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过三个孩子,便倚进方案边的壶门椅子里,侧身,拿右肩顶着椅背。
平素正襟危坐的人,偶然没正形,却成了浪荡风调,让人疑心他慵懒得没了骨头。
一张围桌,父子四人,他瞧着宝鸦折莲花灯。
梅宝鸦的小脑袋瓜里常常装些稀奇古怪的念头,这一回知道父亲要来,她早早地寻出许多漂亮的琉璃软彩纸,想和阿耶一起折些莲花灯。
等阿耶去外省出任之后,她每次想爹爹,就可以去洛水河里放一盏灯,等全部放完,便到了年关岁尾,爹爹也便该回来了。
宝鸦的小嘴叨咕不停,和爹爹分享中秋宫宴上的所见所闻。
梅长生静静听着,那双潺潺寂静的双眼,含蕴出几分笑意。一气儿折了两只灯,他的左手实在抖得不像话,轻叹一声,缓着声气道:
“爹爹手拙,看着宝鸦折好不好?”
宝鸦盯着那两只形状很“别致”的琉璃纸灯,果断点头,“好好,爹爹你莫动手了,我怕咱家的纸篓要开口骂人哩。”
梅长生薄唇无声莞尔。
他手拙,口齿却无伤,答应了小儿子要为他讲书的。那边小女儿晃着脚丫折纸,这边他便握起书卷与梅珩一篇篇地注讲,只是嗓音时而顿滞,须停下来,放下右手里的书,端起茶盏抿口茶,然后继续教授。
屋里分明不热,他这样不爱出汗的人,额头不一时竟沁出一层汗珠。
一场下来,梅珩听得是津津有味,旁听的梅豫哈欠连连,在父亲面前又不敢表露,生生憋出了一双红润兔子眼。
梅长生看看银漏,是时候了,便撑着椅子的扶手起身。
梅豫见状终于长出一口气,可听讲枯燥归枯燥,他一想到父亲这就要走了,心底又油然不舍。随着小书呆起身,学他的样式给父亲长揖了一个学士礼。
“照顾好母亲和弟弟妹妹。”梅长生温声嘱咐长子。
梅豫认真点头。梅长生转头,宝鸦还在若无其事地折着花纸,头也不抬。
梅长生走过去摸摸她的头,“宝鸦,爹爹得回汝州去啦。”
小姑娘“嗯”一声,始终不抬头。
梅长生心中叹息一声,有些费力地弯下腰,眉头虽轻皱,唇边却是笑着的,附在小姑娘耳边哄她:
“等爹爹回来,便带宝鸦骑大脖去逛夜市,买许多许多的志异话本,讲许多许多故事给你听,拉不拉勾?”
一滴眼泪终于砸在玻璃纸上,溅开细碎的水花,宝鸦随即凶狠地抹了把脸,搂住梅长生的脖子含含糊糊撒娇,“那爹爹得快点回来,不许耍赖,赖皮的话我就不高兴了!”
梅长生点头说好,任姑娘搂了自己一会儿,出门离开雏凤小院。
一走出月洞门,男人的广袖顿时失了重量般抵在墙上,他用那面粉墙撑住自己,捂住左胸大口喘息。
前一刻温润有致的脸孔刹那扭曲,失血成煞白的颜色。
“……可是梅大人么?您,无事吧?”
背后突然响起一道犹疑的声音。
梅长生听了出来,是这院里的女使云荆,咬牙静止一瞬。
人人皆以为锥心之痛是彻骨,那么如果到了连痛都不许表露时,又是怎样一种生受的滋味?
痛无可痛罢了。
等梅长生再度直起脊背,面色已恢复如常,他转过身,露出一点孱白的微笑:
“许是方才走得急,被日影晃了下子,无妨。姑娘去照顾小姐吧。”
云荆愣愣瞧着梅大人步履从容地走了出去。
毕竟在此生活过七年,公主惯常去哪里消暑,梅长生很清楚,有哪条小径可以避开人通往那个花厅,他也清楚。
至于厨房里当差的有哪些人员,谁负责看火,谁负责熬药,他更能查得一清二楚。
掌握了这些,人不知鬼不觉地安排一个自己的人进去,在煎好的药汤中加一份药引,便难不倒曾经的大理少卿。
尤其在这样人来人往参赴宴会的时分。
“殿下,该用药了。”
花厅中,泓儿将小厨房送进的红木葵花捧盒接进来,打开盖子,将一碗药端到宣明珠跟前。
厅外一箭地远,梅长生身姿隐在一棵枝条繁密的迎春花树后。
这是个利于隐蔽的位置,可以觇见花厅中的景象,花厅里却轻易注意不到这头,还是他与宝鸦捉迷藏时偶然间发现的藏身宝地。
一整道人影皆融入漆黑谧静的树影里,人是弱隐的,连呼吸都比不过头顶鸣声旺盛的蝉,一下轻一下浊地喘。
目光只是一瞬不瞬地凝视花厅里的动静。
他只消亲眼看见她喝下这碗药,便可安心回汝州,待到十日后,再秘密折返回京,为她奉上第二剂救命的药。
昨夜姜瑾为他刺心取血时,失了态,双眼猩红说他疯了,明知万无一失的事,放着要命的伤口不养,非要来亲自走这一遭。
——他没疯,且无比清醒。唯有眼见,才能为实,他容不得她的身体再出一丝一毫差错。
透过掩映的花枝,梅长生望见宣明珠指尖碰到药碗,不禁屏息——她的手抬起了——她的玉蝉髻低下了——那朱唇挨到碗沿边了——
只差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