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呆呆看着他的皇姑母。
宣明珠背脊亭亭笔直,目光神采飞扬,没有半分病人的萎靡。
眉间一粒朱砂,胜过洛阳春色。
她没有伤心,更不是在开玩笑。
大晋长公主,含金哺玉地长大,生来不知中庸为何物,她的爱与骄矜,皆求一个极致。
爱一个人时,愿意全心全意舍生忘死,待行至绝处,掉转头,也能离开得潇洒干脆,向死而生。
便是要葬,她昭乐也当葬入皇陵,而非梅氏宗墓。
“陛下,您记住了,本宫与驸马情尽,生不同衾,死不同穴。”
宣明珠注视皇帝一字字道:“本宫休夫后,梅鹤庭可入内阁。他既一心想为社稷鞠躬尽瘁,陛下便用他与内阁的老狐狸抗衡。他要做良臣,那些无休止的钩斗攻讦,他不受也得受,被休之辱,他不忍也得忍。”
小皇帝听得瞠目结舌。
他还不至于自作多情到以为皇姑母是为了他,才忍痛割爱,还梅鹤庭一个得入内阁的自由身,好辅佐自己治理朝政。
看皇姑母的态度,分明是踹了人家,还要榨干他剩余的价值啊。
……嗯,不愧是皇姑母。
原来是朕搞错了该同情的对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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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正殿探望过姨母,宣明珠出来后移驾向东去翠微宫。
翠微宫是柔嘉太皇太后生前住的宫殿,去世后殿内摆设一直未动,宣明珠只要入宫,辄歇于此处。
另一边摆驾回两仪殿的皇帝,整个人尚处于魂不守舍的状态。
他想,看来梅鹤庭真是将姑姑的心伤透了。只可怜宝鸦表妹,她年纪还那么小……
“陛下,大理寺梅少卿在外求见。”内侍忽而通禀。
想曹操曹操就到。
皇帝精神一震,这时辰不早不晚的,无朝会也无大案,梅鹤庭进宫还能为什么,自然是追着皇姑姑来的!
这块冷玉终于晓得开窍了!皇帝连忙召人入内,想着两人之间或许还有一线转机。
不成想梅鹤庭一开口,愣把皇帝听呆了。
锦衣玉带自清凛无尘:“臣此来,伏请陛下准有司拨款,为大理寺修葺厅堂墙壁,于厅壁之上,书律法警句,令僚属俯仰可见,以怯懈怠之心,增办事行效。”
说白了,就是想跟皇上讨点银子粉刷一下衙门的墙壁,再在墙上写几句办案守则,让大家抬头不见低头见,好勤快办事不偷懒。
宣长赐沉默半晌,“少卿认真的么?”
大老远跑过来,汗珠子还在脑门上挂着呢,结果你跟朕来商量刷墙的事?
说出来谁信?
是一路上马跑得太快,没想出好借口吗?
梅鹤庭正色道:“律令格式,为政之先,有类准绳,不可乖废。*此乃正心诚意的大事,臣岂敢不认真。”
见他如此正经,皇帝也拿不准他是不是口是心非了,含混答应一声,又觑眼试探道:“没有别的事了?”
梅鹤庭知道陛下与长公主的真实关系,观皇帝面色平和,便知宣明珠入宫后无大波澜,敛色颔首:“并无他事。”
只是不知为何,梅鹤庭感觉陛下看他的眼神,似乎带有些古怪的悲伤和,怜悯。
皇帝岂止怜悯这个蒙在鼓里的傻少傅呀,他几乎要将手里的紫玉小毫捻断了。
皇姑母不许他多嘴,说她会亲自与驸马说休离之事,宣长赐不敢违背。
可他不忍心看姑母一个人闷声受委屈。
凭什么,皇祖母与皇姑母都要受天命所忌,连死前都不得开颜?
他深知梅鹤庭这个人品格是没话说的,既不好色又不贪邪,就是性情冷淡了些。然谁的心都是肉长的,让你拿出几分真心哄哄人,难吗?很难吗?
看在曾经的师生情谊上,皇帝苦口婆心地暗示:“梅驸马,长公主方才入宫,此时在翠微宫。”
唤为驸马,而非卿家。
梅鹤庭顿了一下,压住黑眸中暗涌的情绪,毕恭毕谨:
“臣知道了。只是外臣不得擅入禁中,衙署尚有事务,臣这便告退。”
自称臣下,而非皇亲。
多少年了,梅鹤庭在外从不以长公主驸马自居,好像别人叫他一声驸马,就辱没了他的真才实学,怀疑他如今官位是靠女人得来的一样。
“好,好极。”皇帝连道几声好,眼色冷凝下去。不算冤你。
“陛下!”一向稳妥审慎的黄福全忽然脸色慌乱地入殿,拂尘靡乱,见在场的梅驸马也非外人,急急道:“长公主殿下在翠微宫外遇上了成玉公主,两位殿下发生争执,公主打了公主!”
“蠢才!”皇帝一腔没处撒的邪火终于爆发,腾地站起身,“谁打了谁你倒是说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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翠微宫是先帝与宣明珠兄妹二人母后的宫殿,先帝早有旨意,外人不得擅入。
所以宣明珠在这儿碰上成玉,一忖便知,必是闲得生蛆的老六听说她被陛下责罚,乐颠颠的跑来落井下石了。
清楚成玉嘴里那三板斧,所以无论她拿皇帝降罚说事,还是用“梅驸马一心为公,无暇陪伴皇姐”的话头来刺激她,宣明珠始终八风不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