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见初大学毕业回雨安,一直住在市局的宿舍里。同事奇怪他一个本地人怎么不回家住,赵见初说住宿舍离得近上班方便。
雨安巴掌大的地方,早上起床遛鸟的老头骑上老头乐,最多两个小时,就能从城东头绕到城西头。他这话只能糊弄外地人。
后来日子长了,同批一起进来的才知道技术科早早退休了的赵允望就是赵见初的爹,于是同事纷纷又夸他子承父业。赵见初每回都耸耸肩不搭腔。
只是不住在一起,赵见初还是免不了每周末要回家跟他爸吃饭。
市局家属院前门那条路年复一年地在挖,好像那下头有个掏不尽的藏宝洞。江畔习惯性地把车停在家属院后门巷子口,两个人下车往里走。
这条巷子搬空很久了,前几年说要清理这块自建房,就把人呼啦啦地迁出去,结果到现在也没有动作。巷子两边堆满人家不要的杂物,门窗玻璃都碎了,墙上涂着乱七八糟的字。
江畔揣着手走在前面,赵见初跟在后头,忽然乐出了声,“哎,你记不记得有年冬天下了很大的雪,就在这块,你把高小胖拎起来插在雪里,高小胖吓得尿出来。”
他笑得太得意,江畔没好气地回头瞪他一眼:“那都是为了谁?第二天高督查领着他儿子上我爸办公室告状,我爸回家差点没给我揍出汁来。”
赵见初小时候长得唇红齿白,又瘦又矮,赵允望又管得他很严,天天把他按在家里看书练大字,不许他出门玩,所以院子里一帮同龄小孩抓着机会就捉弄他。
冬天天黑得早,大院门前这条胡同又长又窄,不到七点钟就黑得只能瞅见轮廓。赵见初打小夜盲,天一黑,路灯枯树垃圾桶,统统变成鬼,在他眼前飘来飘去。冬天放学回家从胡同里过,他扶着墙深一脚浅一脚,大气都不敢出。倒霉赶上大院里那帮小孩逮住他捉弄,围着他前后装神弄鬼,他就干脆沿着墙根一蹲,把头埋在胳膊弯里一声不吭,等着别人闹够了,再自己站起来回家。
江畔那时候已经上中学,本来不搭理院里这群还热衷和泥玩虫的毛头。只是那天他逃课回家碰巧遇上一群人在胡同里欺负赵见初。他顺手伸张正义,把带头欺负人的高小胖往胡同里扫出来的雪堆上一插,高小胖被吓得话都说不出来。几个毛头抽着气站成一排喊“大哥我们知错了”的场面,赵见初二十岁的时候梦见了还能笑醒。
后来赵见初渐渐长大,体验过一些人情世故,才渐渐明白赵允望不让他跟高小胖们玩的缘由。他跟院子里的小孩玩,同伴之间但凡起口角,总是骂赵见初没妈妈。小孩子攻击人就往人家最痛的地方扎。赵见初哭得声大了,对方大人又会拿“欺负没妈的孩子”这个原因去收拾自家孩子,到最后脸上挂不住的反倒是赵允望。
小孩不理解成年人这种微妙的自尊心。说起来他小时候并不眷恋妈妈,奶奶姑姑都疼他,他什么都不缺。但是一到关键的时候别人都骂他没妈,似乎没有妈妈是他的一种缺陷,与生俱来的过错。
所以赵允望不让他出去玩,不让他和大院里的同事孩子瞎混。到了寒暑假就干脆把他丢到外地姑姑家去,直到后来老江局说老赵家的小初乖,让他畔哥带他玩,顺便向他学习。
赵见初和江畔进了大院就要分头走,一个往左,一个往右。
江畔忽然正色起来,叫住赵见初:“回家别再跟叔叔吵了。你不想和他呆着,就吃完饭找个借口回宿舍,来我家也行。”
赵见初这几步路走过来,找无关紧要的事情聊,本来是想宽江畔的心,临了江畔反过来安抚他。
这场面有些可笑的成分,他跟江畔加起来都奔五十岁了,还好像两个考试考砸了要给家长签字的小学生,进家门之前还要互相安慰打气。
他拿胳膊肘撞撞江畔,眉宇间扬起轻快的笑意:“得了,你还不知道我爸,没人跟他吵他才更难受。”
他忽然贴近,像小时候背着大人讲悄悄话那样,挨着江畔说,“你星期六是不是不值班,回头咱俩去水坝钓鱼吃烧烤呗,吃完回来你直接睡我宿舍得了。”
计划得很好,但这顿烧烤没能吃成。
星期六上午他醒来,收到江畔的发信息说二组要在火车站收网了,他要去盯着。
二组盯那个团伙盗窃案从过年到现在,折腾大半年,像个十代单传的金疙瘩,所有人都巴望着,眼瞅终于要落地,江畔得主持大局。
赵见初躺在床上,听见客厅里有人开门又关门,是赵允望出门去了。他松一口气,至少一时半刻不用再面对他爸。
这些年他和赵允望的关系越来越差。外人看来相依为命的父子俩,关起门能不吵架吃一顿饭就算是过年了。
高考的时候他被调剂到法医,赵允望一心想让他复读学临床,最后赵见初自己拿了主意服从调剂;毕业的时候赵允望叫他好好留在省城,赵见初实习完就跑回了雨安。
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讨厌赵允望,以至于所有的事情都要跟赵允望对着干呢,赵见初说不清楚。但确实有那么一个明确的时间点,让他没法再诚心实意地和赵允望父慈子孝下去。
奶奶去世的时候,赵见初去见最后一面。老太太到了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