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听诊器贴上温热的皮肉时,会有风的声音流过胶管,从耳塞那一端听起来,像鼓着腮帮子使劲吹气,又像秋天最猛烈的风正要卷走最后一丝热。对人体这样精密的仪器来说,这是一种无声的凶险,凶险之处恰在于无声。因为它并不是那样溃烂流脓的恶臭伤口,也不会引发剧烈疼痛。年轻患者在大部分时间里除了不擅长剧烈运动,看起来没有更多麻烦了。
左心房里有血栓,口腔和气管内都可见粉色泡沫,还有急性肺水肿的症状。
“直接死因八成是急性心衰,” 老杨摇摇头,“具体死亡过程还要再研究一下。”
老杨晚上值班要回局里,正好蹭同事的车走了。赵见初留下来打算先把材料捋一捋。
从一副破碎的同类躯体上观察伤口,测量长度和深度,根据颜色判断瘀伤形成的时间,检查生活反应,为她的肝脏测量温度,分辨骨折的成因,击打的走向河受力点,倒推每一次殴打发生的时间,施力的方向和强度,施暴者操持的工具形状。
解剖徐小娥的过程让赵见初很压抑,面对她身体的那一刻,他甚至感到一丝久违的惊悚,那种人怀着有限的预期却猝然面对无限之物的排斥,徐小娥所遭受的无边际而永恒的暴力。
徐小娥。
他开始往报告里填写从家属那里问来的信息。
白天受害者和嫌犯家属在局里狠狠闹了一场,有受害者的家属,还有嫌犯的家属。
他那会正在局里给嫌犯掏指甲缝。徐小娥的丈夫,也是对她施暴的嫌疑人高辉是当场被带走的,老杨跟尸体回法医中心,他跟着二组回局里处理嫌犯。
嫌犯父母闻讯前来,和在接待室的女方父母碰了个正着。赵见初那时拎着箱子出来,赶上两家人撕扯的场面。
他们江大队站在漩涡的中间,左手拦着一个伸手扯人衣服的妇人,右手挡着另一个拿垫板砸人脸的妇人。两个女人都愤怒得差不多,无从分辨哪方是受害的。旁边二组的人来做笔录,想上去帮忙,刚靠近战局,笔就被打飞了。塑料笔帽滴溜溜地滚到赵见初脚下。
反而是她们各自的丈夫很冷静 —— 大概就是丈夫吧,赵见初看着年龄瞎猜,能在这里的,不可能是什么闲杂人等了。
当时那场面,他拿着采集箱不打算帮忙,于是就和那两个平静的丈夫一起在门口默默看了一会。
江畔平时在局里装得一本正经人模狗样,难得狼狈一回。
他上一次见到江畔倒霉,还是江畔高中因为打架被老师叫家长,最后让老江局领回家。老江局的车开到在单元楼下还没停稳,江畔就开了门撒丫子往外跑。老江局来不及给车熄火,钥匙也没拿就去追。
赵见初放学蹭着老江局的车回家,结果被迫前排围观父子百米赛跑。老江局当然跑不过野猴一样的青春期儿子,气得破口大骂,锁车走人。晚上江畔冻得受不了,摸到赵见初家窗户外面,吸着鼻涕叫赵见初给他找件外套。
局里的人对江畔是尊敬是佩服是另眼相看,赵见初摸着良心,丁点儿也敬重不起来。
法医办公室的窗外骤然响起一片雨声,击在玻璃上劈劈啪啪。蓄积一整天的雨水终于兜不住,哗啦啦地倒下来。
走廊里的脚步声混着雨水,越拍越近,最后停在办公室门前。
赵见初闻声抬头,江畔正卷着一身湿气推门闯进来,迎面把一袋热腾腾的东西从怀里掏出来,放在赵见初桌上:“在局里碰上老杨,说你还没吃饭,专门给你买的加辣。” 说着拆开筷子塞进赵见初手里,又要把他桌子上的东西清开。
赵见初施然受奉,指挥人把外卖端走:“我去旁边桌子吃,你别把我东西弄乱了。”
赵见初吃饭的时候,江畔跨着腿坐在他的椅子上,顺手抄起鼠标视察工作,翻着电脑里里的照片,打着呵欠:“这就是今天二组接的那个案子?”
“就是撕巴你的那群家属。” 赵见初回头看了看江畔,又问,“你掉的那扣子最后找到吗?”
江畔伸手摸了摸,不大在意:“那会哪想得起来找扣子。”
开胸前的体表照在屏幕上转来转去,那些斑驳的青紫像被人在手里甩弄的万花筒,也跟着颠来倒去。他拨弄着鼠标滚轮,把鼠标指针停在一张照片上许久,最后从胸腔深深呼出一口气。
那张照片是受害人徐小娥的蝴蝶纹身,一种赵见初从没见过的蝴蝶。温润优美的浅绿色翅膀上对称分布着两对小小的黑斑,两条长长的蝶尾几乎拖曳到肘,盘踞在整条大臂上,有一种梦幻般的美丽。
因为这只蝴蝶太漂亮,赵见初就拍了那么一张。他想,等到案子结了把遗体交还家属,这只蝴蝶就要跟着徐小娥一起被送走焚化了。
焚化炉离殡仪馆不远,赵见初站在法医中心的办公室,总能看见那里开炉冒烟,混沌的灰色成缕成卷地升入青空。有时下雨,连灰烟都看不到,仿佛留给世界的最后一句话也被捂回住了。
赵见初不想再说话,转过头吃江畔给他买的粉。
多一个青年壮汉,办公室被烘得热热的。肚子填饱了血液往胃里涌,大脑不再疲于耗能制造情绪。赵见初靠在椅背上,慢慢放松下来,甚至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