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是长袖善舞的类型,和八面玲珑也沾不上关系。
坐在桌边的武士似乎也是不擅言谈的人,他沉默地望着面前的粗瓷茶杯,我也沉默地抱着托盘。我们俩人无言半晌,我才后知后觉地想起来——眼前这位前不久还是继国家的家主,吃穿用度和普通人自然不可同日而语。
我正打算上前一步,他端起茶杯浅啜一口,面部表情看不出什么变化。
我有一种奇怪的感觉,我们两人好像都在思考着怎么开口。
虽然只是我个人的臆测,但心情莫名就放松下来。
“要不要来一些茶点?”
缘一七岁的时候就离开了家,之后一直漂泊在外,和家里音信全无。若要从头讲起他这些年的生活,那可就说来话长了。
继国岩胜在小小的茶屋里一直坐到了傍晚。
离开前,这位身姿始终挺拔的武士在门边稍微顿了顿,这才掀起门帘——
“多谢款待。”
没多久后,我听说继国岩胜加入了鬼杀队。
为了替被鬼杀死的部下报仇,他撇弃家主之位,放弃了优渥的生活,甚至抛下妻儿,成为了一名猎鬼人。
缘一和我说起这件事的时候,似乎没有注意到为了替家臣报仇而撇弃家族这个说辞,其中有多么明显的逻辑漏洞。
他似乎发自内心地认为兄长是为了除灭世间恶鬼,才会选择成为猎鬼人。对于自己没能早些赶到一事,他感到很抱歉。看到岩胜拼命磨炼剑技,虎口都磨得鲜血淋漓,他没有往别的方面多想,对于兄长切磋剑艺的请求,他也从不拒绝。
不如说,他从未拒绝过兄长提出的任何请求。在指点剑术方面,更是毫无保留。
如果岩胜想和他练习一千次,那他就会和对方练习一千次。
岩胜第一次单独执行猎鬼的任务时,我问缘一会不会紧张。
他摇摇头,说兄长大人比任何人都更加努力,然后在廊檐下坐了大半个晚上,看了一宿的月亮。
“月亮好看吗?”第二天的时候我这么问他。
他看了我片刻,说:“什么月亮?”
我拍了拍缘一的肩膀,没有说话。
猎鬼的任务,岩胜完
成得很成功。
但在听说缘一成为猎鬼人初期的事迹后,他眼中好不容易微微亮起来的神采立刻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没有见过比继国岩胜对待自己更严苛的人。
在我的印象里,我也没有见过这个人露出笑容。
他总是注视着缘一。
注视着指导大家剑术的缘一,注视着眺望远方的缘一。他的存在只有一个目的,就像被刀匠锻造出来的刀也只有一个用途,他的目光不偏左右,永远只会专注于一处。
那个眼神,就仿佛在注视着遥不可及的自己。
再次光临茶屋时,继国岩胜的脸上出现了斑纹。
我曾经以为只是胎记的纹路,后来接二连三地出现在其他的猎鬼人身上。猎鬼人的队伍实现了质的飞越,大家士气高涨,那曾是充满希望的一段时光。
“听说你曾经也是猎鬼人。”
和往常一样,我端上茶水和点心。但那一天岩胜并没有问我缘一的事情。
我含糊地应了一声:“勉强算是吧。如你所见,我现在已经退休了。”
猎鬼人的观察力都极其敏锐,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他应该就已经注意到了我腿脚不便。
“你不会不甘心吗。”
这句话问得有些直白,在常人看来甚至有些失礼。
我有些意外——可能是作为武士家族的继承人培养长大的关系,继国岩胜身上的那种修养,是融入骨血的级别。不管是站立还是睡觉,这个人的一举一动都像是被标尺量过一般,绝不会有任何出格或差错。
我摇摇头。
“为什么?”他紧紧盯着我。
“因为这都是我自找的。”我说。
岩胜蹙了蹙眉,脸上露出无法理解的神色。
为了让他更好理解一点,我补充道:“我当初并不是为了杀鬼才成为猎鬼人的。”
“那你又是为了什么?”
我安静了一会儿。
“因为我想知道鬼这种存在究竟是什么。”
在岩胜继续问下去之前,我已经知道他会问什么了,所以我给他添了杯茶,示意他尝一尝新出的茶点。
断掉的话题本来不会再继续下去,岩胜以陈述句的语气问我:
“你学过日之呼吸。”
“我连第一型都没有学会。”我实话实说,“就算
能明白该怎么做,身体也完全跟不上。缘一教过很多人,但没有人能真正掌握日之呼吸的精髓。”
缘一成为猎鬼人没多久,便领悟了名为日之呼吸的剑法。
他曾经试着教过我,也教过任何愿意学习的人,可惜没有人能完全掌握神之子的剑技。
对于缘一来说就跟呼吸一样自然的剑法,对于常人而言却难如登天,根本不是同一级别的生物能够领会的技巧。
岩胜没有看着我,他没有看着任何人,许久都没有说话。
“……你就不觉得难受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