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枝花从大队部回来后,抱着妹妹面羞语愧地哭得好伤心。哭过一阵,她抹了抹泪,哀叹一声,“这日子要是能躲着——跳着过,就好了……”她决定明天再厚着脸,回一趟娘家,“唉,难为死了:以前借的钱、粮还没还,现在又去借,哥哥不会说什么,可嫂子……我心里七上八下的。不去,又到哪去借?这日子催着赶着我的命哩……”
第二天早上,一枝花起床后的第一件事,便是洗净了手,小小心心地煎小虎的汤药了。她先是小心地掸去药包上的尘埃,又用嘴吹了吹;接着,小心地解开药包上的细线,展开;再接着,又小心地将药倒进瓦罐里……她担心:那怕是一小粒或一小片药材溅落到地上——脏乱的地上什么样的“灰”没有呢。听上辈人说,中药里要是落进或沾上从房梁上或是别的什么地方掉下的“吊搭灰”——那里面可能沉积着什么虫的虫屎,那人喝下去,可能会药死人的!这可是儿子要喝到肚子里的药呀……
煎好了倒进碗里的药水,散发着浓烈的药味来。每每这时,她的心里,就会随着药碗里那热腾腾的“药汽”,升腾起热乎乎的希望来——儿子喝了这药,病一定会一天天好起来……
可当她准备做早饭把手伸进面桶里时,她刚才热乎起来的心一下子凉了下来。她本想抓几把面,给儿子做两个纯面的水饼,然后放到野菜稀饭锅里,一起烧煮。当她从面桶里抓出第三把面的时候,那只抓着面的手,在木桶口迟疑地愣住了:“一个水饼,只能填个半饥……两个……桶里的面……两三天后……今儿去借粮——要是借不到呢?”她前思后虑犹豫了好一会,最终,那抓着面的手,不忍心却又不得不缓缓地松开了……“虎子,娘对不起你——只能吃一个水饼子了,再喝两小碗野菜稀饭吧……”
一枝花劝着哄着小虎喝了药。自己喝了两大碗稀饭。接下来,里里外外又拾掇一番,正准备上路时,这才想起要简单的拾掇一下自己。
她三下两下洗了脸,梳了头,就在她准备换衣服的时候,不禁有些为难了。她嫁到婆家已经十一二年了。这十多年,她脱来换去穿着的,一直是自己出嫁时娘家陪送的那三身嫁衣。那几件衣服如同人,经过十多年岁月的磨蚀,早已褪去了当年的娇艳容颜,并且被艰辛的日子添改了原先的光鲜体面:先先后后补上了一块又一块的“疤”——有大有小,有长有短,有新有旧。开初,某一件心爱的衣服磨破了,她宁愿让它破了,也不情愿去补。可当她看到磨破了不是地方的时候,她又不得不补釘上遗憾了。不然的话,就要露出不该也不能露出的身子的某一部位了。她在打补丁的时候,就想:“唉,‘补丁’不光是补釘衣服,更是补釘穷人的脸,苦人的命。”
“唉,小姨的衣服要是长一些,肥一些,自己就能将就着穿了……”穷人最忌别人说她穷。她怕娘家的庄邻笑话:“这一枝花,回娘家左一回右一回,就没看她换过衣服——算了,还是那老一套吧……”0
那“老一套”,她平日舍不得穿,只在她走亲戚或赶赴庄邻的红白喜事时才穿上,是补丁最少的衣服。而其它几件上的补丁,多的有十几片,少的也有五六片。那粉底满眼小碎花的上衣,只换了“肩膀”;那条她最喜欢的蓝洋布裤子,只在两个膝盖上打了补丁。屁股虽已磨得薄了,但她还是一回又一回地拖延着原样。女人的衣服是否合体,前看胸脯后看臀。合身的衣服,不论布质是好是差,总能把那两个地方的线条,凸显得恰到妙处,使那些欣赏甚而享受的眼睛里,长久的保留下“她”穿“这一身”衣服时的样子;相反,好女人的好身材,也会让不顺眼的衣服给套得变了形,少了味。再穷的女人也爱美,她不想让那浑圆的地方,生出什么碍眼的“疤痕”来。
她换好了衣服上路时,太阳已爬上了树梢,那张永远暖和的脸,已经被热得红扑扑的了。
这正是六月里的中伏。小傍午时,身后悬在半空的太阳,像快要被烧化了的火球,跟上帝赌命似的,喷射出无与伦比的所有能量,似欲将天地万物,烤个熟透。田地里,道路上,人影稀少。劳作的庄稼人,赶远路的步行人,谁不赶着早凉,盼个晚爽。这烈日当头,就是铁打的身子,也会烤出几碗汗来。00
一枝花的衣服早被汗水浸湿了。干渴的身子越来越疲软。她走着走着下了路,拐进了一口汪塘里。她要先喝足了水,再抹几把头脸。可当她一蹲下,“咔”——“坏了”!这猛地一蹲,屁股上那原本磨薄了的地方,挣开了口子!手一摸,我的天,这哪还能见人啦!
“唉,也怪自己,竟连裤衩都没穿——这鬼热的天,哪个女人不是得少穿一件就少穿一件。可自己不是在家里,是出远门呐——谁又能想到……”一枝花一时乱了心。
“嗐,算了,回去吧……”这样想的时候,她的眼前忽然浮现出儿子的身影:小虎正坐在门前的老槐树下,两只小手托着腮,眯着肿胀的小眼——盼着望着娘的身影哩。他忽然兴奋地起身,想跑却跑不起来,拖着沉重的小腿迎了上来:“娘,你从舅舅家背回的粮食呢——粮食呢——粮食呢?……”
“不能回去!可……可……一个出嫁的娘家姑娘,怎么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