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雨雪多。岁末大宴这天,临淄漫天大雪,很像十几年前赵公子缓对吕齐侯贷不敬那次大宴的天气。俞嬴与公孙启说过那次大宴,公孙启大概也想起此事,面色有些凝重。
他穿得郑重,套在这一层层的礼服当中,便如套在“质子”这个壳子当中,显得更加稚嫩瘦弱。这么小小的一个人儿……
俞嬴没有摁他的头,而是替他整理衣襟,轻声道:“公孙无需担心太多。齐燕才息战,齐国这次被我们联合三晋打得不轻,应该一时半会儿不会再想动干戈了,也就不会在宴会上动什么大手脚。
“至于小节——那些在列国有名有姓的,想来也拉不下脸在小节上难为你一个孩童。他们最多试一下你的清浊,公孙按礼而行即可,甚至出些纰漏也没什么,因为齐国君臣上下没有人希望燕国太子的嫡长子是个英明有大本事的人。而等你长大,真的有作为,有本事了,别人提起这些小节,只会说公孙忍辱负重。”
俞嬴看着公孙启:“再说,不是还有将军和我吗?我们来齐国,便是为了护住公孙的。”
公孙启看着俞嬴郑重的脸,又扭头看看旁边的令翊,令翊稍用力撸一下他的后脖颈,公孙启脸上露出笑容:“多谢老师教诲,启知道了。”说罢,挺直腰,当先走去登上车子。
俞嬴对令翊点头,正待转身去自己的车子,却听身后令翊轻声道:“先生也会心软……”
俞嬴扭头。
令翊看看她,没再说什么,转身朝自己的车子走去。
俞嬴在心里无奈地笑一下,回过头来,登上自己的车子。
齐国岁末大宴在列国都是有名的——人多,排场大。
大雪中,住在临淄城各处的卿大夫、宗室、各国质子使节带着仆从车马辚辚、迤迤逦逦朝着齐宫而去。路上遇见相识的,少不得要互相寒暄请让,便是不相识的,也要意思意思地扶轼行个礼,一路都不消停。
待到近齐宫的地方,车马越来越多。今日天气又不好,俞嬴本来以为车马会像从前历次岁末大宴时一样堵住,哪知虽慢,却走得还算顺畅,盖因有不少临淄戍卫兵卒在疏导。
听说掌管临淄都畿戍卫的是田卓。田卓也是田氏旁支子弟,算一算,大约有一十七八岁了。在俞嬴心里,他还是从前那个跟在田向和自己身后一惊一乍的少年,哪想到他如今已经是掌管都城内外戍卫的人了,且看起来做得还很不错。
停下车,俞嬴、令翊陪着公孙启随众人验了身份,走入齐宫,来到凤德殿。从前吕齐的时候,这里也是举行大宴的地方,那时候叫明德殿,后来田氏代齐后,这里改称为凤德殿。
卿大夫百官、宗室、质子使节们各有地方。俞嬴刚与宋国质子寒暄几句,齐侯便出来了。不多时雅乐奏响。雅乐毕,齐侯带领宗室百官祭祀,使节陪祭,接着赞礼者为齐侯上寿,又宣喻“德政”,感谢诸国使节来齐,表达齐与诸国亲善之意……与从前没什么不一样的。
不一样的是赞礼者
。一般赞礼者是相邦,不管列国?[(,还是齐国从前,皆是如此,但如今赞礼的是上卿田原。
这个老叟是先齐侯田和的庶弟。据说从前没什么名望,后来大约在弑杀田悼子及廪丘之战中出了大力,廪丘之战后,成为田和最宠信的兄弟,一宠信就是一十年,多年来一直为齐之相邦,真真地权势滔天。
从前田氏子去其门上自荐,多有为示亲近喊族称而非官称的,但从前的田向自矜,也或许是怕对方不应,折了面子,从不按辈分称呼田原“叔父”,只称呼“相邦”。但田原却颇欣赏田向,田向能入了先齐侯的眼,有田原不少的功劳。
俞嬴唇边含笑,看一眼那边那位沉静的“百官之首”,如今看来,这欣赏提携也不是没有缝隙的蛋……
冠冕堂皇的这些事情做完,宴席开始,几番献祝酬酢之后,气氛松弛下来。
对大多数与宴的人,真正的宴会开始了。
平常的宴会,一般主人不离席,但各国岁末大宴不同。一则人太多了,一则也为表示国君尊贤重亲、与人亲睦之意,君侯们若年轻,多亲自离席敬酒,若年老,也会让太子代为走动敬酒。
当今齐侯很是年轻,亲自下来,带着田向等亲贵向宗亲、向百官、向使节们敬酒。
齐侯来到使节质子们中间,众人避席礼谢。
这许多人中,能得齐侯亲自顾问的人不多。齐侯与魏赵韩楚的使者寒暄过后,一眼看到公孙启,笑问:“这位莫非就是燕国公孙?”
启行礼道:“启拜见齐侯。”
“这些日子,公孙在临淄住得好吗?”齐侯再问。
“启在临淄甚好,多谢齐侯顾问。”启再次行礼道。
不说相比齐国宗室和大臣成套的奉承话,便是与前面使臣们的辞令比,启的言语也太过朴实了,但他的礼仪却又极郑重规范,让人不觉得轻慢,只觉得这个孩子有些太过迂腐儒生气了。
齐侯一笑,夸赞道:“真是难得见到公孙这个年纪的人能把周礼学得这样好的。”
启再次行礼。
齐侯看俞嬴:“这想必就是燕国太子太傅了?太子太傅是第一次来齐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