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军淮军步步紧逼,战局如同倾泻而下的山洪,滔滔奔流往既定的方向。
滞留上海的难民们组成返乡团,成批成批地自租界中撤离,人人都有自己的理由。
那些从战区逃至上海藏身的地主、官僚,急于赶回原籍,追查田产,反攻倒算;那些逃避战火的下层民众,也急于返回家园,重新谋生。
义兴船行各码头人员火爆,全都是买票搭船回乡的客人。
不过这时刻也谈不上什么发财。上海滩所有华人船运,谁要是敢趁机哄抬票价,阻碍民众的归乡旅程,莫说官府会干预,激起的民愤就足够把那丧良心的老板给喷死。
义兴响应官府号召,紧急暂停了所有长途航线,缩减了大量货运需求,所有船只运力都用来输送难民回乡。
她犹豫了一下:“商会能不能接收外籍成员,大家还需要商量一下。我一人不能做主。”
心里想的是,就算她提出来,此时多半黄。商会的宗旨本来就是联合华商,抵抗洋商的盘剥压榨,总不能让“敌人”渗透进内部。
虽然以康普顿小姐的身份,她对任何一个中国商人都造不成一丁点儿威胁。
好在康小姐也只是心血来潮,随便说说。她忽然又看到不远处挂着的一张表格。
“砸了!砸了!”愤怒的民众喊出声浪,“把义兴商会砸了!”
不知何人传言,说这新开张的义兴商会,经常看到有女子出入,成何体统。当然,商人组织嘛,当然免不了应酬,也免不得有些桃色的娱乐;但普通人娱乐,都会找个堂子饭馆,关起门来胡闹;这义兴商会却公然豢养女子,谁知道那些商人去里面都做什么!
霎时间,拳打脚踢。张百万年轻机灵,鼻青脸肿地冲出人群,一溜烟跑了。黄老头躲闪不及,被一拳打中肚子,又被一脚踢中小腿,额头磕在马路边,疼得在地上蜷成一团。“
“老儿冤枉……我、我也是苦主,我的佣金也都买了他们的股票……不信你们看,你们看啊……我买了足足四十股……”
辩解声逐渐化为惨叫,惨叫变成呻`吟,越来越弱。
苏敏官漫不经心地看了一会儿,轻声提醒:“再这样下去可能会出人命。”
林玉婵纠结了好一会儿,一横心道:“不救!咱要是去干预,人家把咱们也当同伙给打了!”
一个佝偻肮脏的身影,悄悄溜出那一盘散沙的砸门众,贴着墙,慢慢往外走。
还抛头露面的宣称是女商人。哄傻子呢!
众街坊忍不下去。若是任由这种伤风败俗的商会在自家门口胡天胡地,岂不是教坏小孩子,带坏老实人,连带着整个邻里的声誉都毁了!
于是不知何人起头,浩浩荡荡,打算把这淫窝给铲了。
这种为民除害之事,莫说官府不管,就算管了,也不过是轻描淡写地教训一顿。法不责众嘛。
“亲爱的,记得你的身份是记者?记者需要客观地置身事外,而不是热血上头,什么都参与。”
靠着这点歪理邪说,林玉婵把康普顿小姐哄进了办公室,关上门。
外头的暴民嚷嚷着清算女人。要是再让他们看到商会里有洋女人,那便是火上浇油,有嘴说不清。
这人自以为十分苦口婆心,敢对着枪口跟人讲道理,实在是维护道德之先锋楷模。
此言一出,引发一派赞同。
先前那小贩也让步,尖声叫道:“别弄得这么剑拔弩张的,像什么样子!!我们不报官,你把洋枪收起来!”
这事洋人不管,只能靠华人自己的运输业来办。
如今一下子清闲许多,林玉婵居然一时间不太适应,脑海里过了一下今天的日程,发现是博雅的放假日,这才欣然笑道:“等我换身衣服。”
林玉婵心里冷笑,说得好像这些人砸门骂人都不存在,是她先寻衅滋事似的。
她依旧握着枪,朗声道:“自古天下之事能者居之。做生意赔钱的男人一抓一大把,有谁规定男人不许做生意了?我规规矩矩清清白白的进货签单,一点一滴自己赚身家,和那些在家里辛苦纺织刺绣的女人们,又谁比谁差了?诸位觉得女人不能掌管商铺,不能管着男人——这话不用教训我,不如先去北京城,问问那些贝勒王爷,当今太后是不是英明圣断,他们愿不愿听她的话?”
所以今日闻讯赶来的,是洋人巡捕,不会因为她提两句太后就抓人。不管是官还是民,几乎十个里面就有一个,眼下是洋人地产商的股东。看着那飙升的股票价格和巨额分红,上海市民纷纷坐不住,将自身积蓄投入到无尽的炒房事业当中。
如今“天下太平”,可不是发财的最佳时机么!
租界内开辟出无数工地,无数苦力穿梭其中。他们多是前几年定居于此的江浙难民,此时前人栽树后人乘凉,正在为后来者营造新的廉租房。
“英联房产公司”的门脸扩大了数倍,新雇了好几个销售员。
有一日林玉婵照常上工,发现周姨捧着一张宣传单,正央求常保罗给她读。
“……是以前做丫环的姐妹给我的。小常啊,我这半辈子辛苦,攒下一百两银子不容易。你帮我看看,这地皮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