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玉婵待要检查那些古物备细,先前那乐净老和尚瘸腿赶来,立在破佛堂门口,有些尴尬。
“女施主、呃……还请出来吧。这里是佛堂,女子五漏之身,平日都是谢绝入内的。”
林玉婵:“……”
“什么不可?”
苏敏官此时才匆匆上山,看一眼佛堂前的老僧,又用眼神指指山下,轻蔑地说:“那个史密斯没走,在山脚下徘徊了半圈,不死心呢。”
他又微笑:“阿妹,没看出来你还对古董有研究。”
他心里庆幸自己上来得及时。不然这姑娘怕是又被人忽悠,给这寺院撒钱。
林玉婵略微脸红。其实在古人眼里,这些宋代明代的东西,也不过是值钱的“古董”罢了。
中国人的财物被外国人抢走,当然会气愤。所以乐净才会说什么“玉石俱焚”的话:我们的东西,宁可毁了,也不能落到妖魔鬼怪手里。
倒是很有骨气。但这也是造孽啊!
林玉婵对金石学考古学一窍不通,急切间也讲不出合适的道理,只知道这些东西绝对要好好保存。对后人来说那都是无价之宝。
她灵机一动,悄声说:“你们把这些宝贝挖个坑藏起来,过……嗯,过它一百五十年再开箱,那时候海晏河清,没有战乱,这些东西再不会有人抢啦。”
乐净失笑。这女菩萨大发愿心,也太天真了。还一百五十年,有零有整的。
简直比他家住持还乐观。
我佛轮回四万八千年,也不曾渡得人间一切苦啊。
放在二十年前,金山寺烈火烹油的盛大时期,这些僧人是不屑于跟女香客说话的。但眼下没落如斯,有时一整天见不到外人,孤寂困苦难言。这姑娘又刚刚帮了他大忙,乐净情不自禁,跟她多说了两句。
“我们倒是想。女施主,这里总共三把老骨头,挑水都快没力气啦。”
林玉婵:“可以请施工队……”
身边一声清晰的咳嗽。苏敏官警告地瞪她一眼。
她朝他笑笑,一意孤行地悄声说:“市价行情我懂。请三个短工干四五天,当然要避人耳目——三块银元足以。这钱我可以布施。然后你们再坚持一两年,等太平军战乱过去,朝廷新派地方官,为了政绩,为了显皇上恩泽,这里肯定会拨款重修。到时你们的苦日子就到头啦。”
乐净老和尚空有一脑门子智慧,奈何最后一顿饭还是昨天吃的,此时腹中空空,被这女施主一番狂言轰炸,觉得脑袋有点晕。
林玉婵嫣然一笑:“你们商量一下。”
然后快步跑走,踩着瓦砾杂草,踏着残塔地基,追上苏敏官。
“小少爷,怎么不理我呀?”
她腆着脸嘻嘻笑。
苏敏官背着手看风景。金山寺风水独好,山顶远望,可看到码头里的层层泊船。
他专心看水,不咸不淡地说:“反正烧的不是我自己的钱。”
这姑娘倒真是荤素不忌。西人教会她也捐,寺庙佛堂她也捐,下次别带她去道观。
不过呢,毕竟是肉身凡胎的人,不是那日夜轮转的蒸汽机,总得都有点爱好。他自己不也会去花钱泡浴池,也会买糖打牙祭,也会去淘换好看的西洋画册,也会将大把的利润填到洪门会务中去。
这最后一点不叫爱好,算责任。但总之,都是做了之后不会亏心的。
小姑娘自己开心就好。
他也就不煞风景地提醒:若是僧人半途变节,还是把宝贝挖出来换钱怎么办?若是洋人再次攻来,像翻圆明园似的,把这寺院翻个底朝天怎么办?若是雇来的短工里有心术不正的,悄悄偷东西怎么办?
她顺着他手指看过去。淘淘雪浪,滚滚烟波,楚尾吴头之胜地,当真一派阔大风光。
如此河山,谁不喜欢?
“明日轮船启航,途径江宁,过而不停。那里有十万湘军封锁,江面上会很壮观。”苏敏官缓缓跟她说,“轮船也会停泊数时,接受官军排查。我已打点好关节,应该就是走个过场。但你一个单身小寡妇冒然出远门,只怕会多遭盘问。所以……”
林玉婵紧张起来,问:“花钱能解决吗?”
苏敏官侧眼看她,有点赧然地微笑:“也有抠门的方法,比如……”
他没再说下去,但眼中的暗示感似曾相识。
苏敏官调整神情,若无其事地换个话题:“还有,你要知道,湘军围城已数月,太平军已是城中困兽,时日无多。城外有饿殍,有战死的尸首,有行刑的场地,满地荒寒,很不好看。阿妹,太平军和我洪门天地会并非兄弟,只能勉强算是同道中人。全大清的精锐之师都在彼处虎视眈眈,我们自保为上,宁可昧着良心见死不救,也绝不能意气用事,平白送自己人头。”
刀剑无眼,水火无情,怕她到时看见惨状,又忍不住发善心。于是用最严厉的语气先敲打一遍。
林玉婵还是拎得清这利害关系,连连点头给他定心:“到时我全程呆舱里。”
虽如此说,但顺着他的话,想象明日的两岸“风景”,还是不免郁郁。
人命如草芥。对大清居民来说这也许是日常。她也曾努力适应,但始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