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刚过申牌, 天空蒙了一层浮云,略有些阴沉,昏暗的太阳在云缝中缓缓穿行着, 院子里的大柳树在青砖地上投下模糊的阴影。
偶有几只麻雀在地上啄食,见赵瑀二人过来, 扑棱棱地振翅飞起, 站在枝头上歪着小脑袋看她们。
这本应是一个静谧的午后。
如果不是衙门口传来的阵阵喧哗。
听上去人声嘈杂, 似乎来了很多人。
蔓儿说:“前头各色人都有,太乱,太太别过去, 若忧心老爷, 让奴婢溜出去细细查探。”
赵瑀摆摆手,悄声站在县衙大门后, 探头望了出去。
门口挤满了黑鸦鸦的人群,吵吵闹闹的,大部分是头戴斗笠的农民, 有二十几的壮汉,也有白发苍苍的老人。
王五满头大汗,领着一众衙役试图驱赶人群。
这反而让人们更加躁动不安,举着锄头, 挥着拳头,咒骂着,怒吼着。
“李诫你个狗官滚出来!”
“让我们交多少银子才算完?你们吃香的喝辣的,就不管我们老百姓的死活了吗?”
“苍天啊, 还叫不叫穷人活命!这青黄不接的,我们填饱肚子都难,没钱给官府啊,大老爷求求你呐——”
“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李大人罔顾民意,一意孤行,触犯了众怒,激起民变你的脑袋也要落地!”
赵瑀听着,眉头皱了起来。这位说得条条是道,一听就是读过书的,张口就是激起民变,直接就给李诫扣上一条罪状。
“嘎吱”一声,李诫推开门房的门,稳步走了出来,后面跟着刘铭。
二人俱是一脸的凝重。
李诫的左颌多了几道血痕,看样子像是被谁抓挠的。
他看到赵瑀,明显怔楞了下,然后冲她点点头,也不说话,直接走到人群前。
赵瑀看着他的背影,目光渐渐模糊了。
他功夫了得,等闲人根本近不了身,分明是他有意退让。这些人如此狂躁,刚才的情况肯定很混乱,他一定是被围攻了。
他没忍心对这些穷苦人动武,但他们并未体会到他的用心。
他没有做错什么,为何要遭受如此不公的对待?
赵瑀眼前似乎弥漫了一层模糊的白雾,泪水滚了下来,她用力地抹掉,却又有新的泪水从眼眶中滴落。
李诫双腿微微岔开,稳稳地站在县衙大门的台阶上,脸上没有一贯的笑模样,眉宇间凝聚了如剑般的锐气,居高临下看着人们。
人群一下子安静了下来,几个领头喊的也都悄悄住了声,前面有人似乎还往人群里躲了躲,显得有些胆怯。
“我刚才已经解释了一遍,如果你们没听清,我再说一遍,但这是最后一次。”李诫道,“这些田地本就该缴纳税赋,你们挂在秀才举子或者哪个士绅名下逃避赋税,这是不被朝廷允许的,更是律例明令禁止的。”
“可是大家伙儿都这么做,凭什么单叫我们交钱?”有人不满地叫道,“临县、还有略远的凤阳城,谁没有挂名田?他们的官老爷怎么不叫他们交钱?”
“是啊是啊,凭什么!”刚刚安静的人群又开始躁动起来,一个红脸膛的中年壮汉在人群中踮起脚,鼓足勇气喊道,“李大人,你别拿什么朝廷律例吓唬我们,我们不怕!饭都吃不上了,婆娘孩子都要饿死了,还管你什么明令不明令!”
“就是,你没来濠州之前我们都好好的,你一来就逼得我们吃不上饭!我们上辈子做什么孽了,摊上你这位县老爷?”
“我们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有你这个父母官!”
这话之于李诫,无疑是诛心之言。他的心猛地一缩,浑身的血瞬间倒涌上来,脸立时变得通红,双拳紧握着,身子竟也微微颤抖。
可见是气狠了。
刘铭眼见不对,立刻厉声喝道:“王五,你手里的家伙什儿是摆设么?还不赶紧驱散刁民!”
王五等人立刻将手中的腰刀抖得山响,大声道:“刀剑无眼,尔等刁民还不速速退下!”
人群先是一默,有人试探着上前,却被王五一脚踢翻在地。
立即有人喊道:“县老爷杀人啦——”
好似一锅热油里滴进一滴水,人群瞬间炸开了锅,乱哄哄嚷起来:“杀人啊——大伙儿来看看啊,县老爷杀人啦——”
李诫一见场面即将不可控制,当机立断下令道:“抓人!抓带头闹的那几个!”
他本想安抚这些人,但眼下的局面不成了。
他很清楚,这些最底层的百姓,说老实巴交很对,说胆小如鼠也对。对于日子的艰辛,他们惯常沉默,惯常忍耐,只要能活下去,就会默默忍受。
但若有人带头,他们日常积攒的所有不满、所有怨气顷刻就会爆发!
不管那人说的对不对,也不去考虑这样做会给自己带来什么恶果,任凭怒火冲昏头脑,盲目地跟从着,只顾让自己一时痛快。
反之,一旦出头鸟被打掉,他们马上就会四下逃散——他们害怕成为下一个被抓的。
毕竟大多数人都希望别人出头先探探路子,自己后面跟着,有好处捡,有坏处立即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