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南大理,保定二年二月。
春寒料峭的一个夜晚,天龙寺外,一个浑身邋遢的叫花子蜷缩在一棵菩提树下瑟瑟发抖。
他脏污的长发覆盖住面孔,丝丝缕缕的粘在一起,不知道多久没有洗过。即使这样,和身上的其他部位比起来,仍可称得上一句“干净”了。
只见他身上的衣服破碎不堪,到处可见磨损的痕迹,几乎只能勉强蔽体,大街上随便一个乞丐穿得都比他体面。
更叫人不适的是,从他身上破碎的衣料里裸露出来的不是肌肤,而是一道道混杂着鲜血和砂土的伤口,一道道,一条条,纵横交错,好像全身没有哪一块肌肤是完整的。
黑红的伤口中,白胖的蛆虫在翻滚着,爬动着,时不时挤出腥臭的脓血。几十只苍蝇像是闻到血气的大白鲨,绕着他上下飞舞,有几只大咧咧的直接落到他的胳膊上,贪婪的吸食着血液和腐肉。
叫花子撑着身子靠在树上,也不管身上的蛆虫和苍蝇。
不,也许他曾驱赶过,可是抓了又长,赶了又来,日复一日的,他终于败给了这些小动物的耐心,索性随它们去了,整个人像是一具没有灵魂的尸体。
可是他偏偏又不是一具尸体,他会冷,会饿,伤口会痛,会痒;他的心会跳,他的大脑会思考。
这些活人才有的机能放在他的身上,才是真正另他痛苦的来源。
段延庆透过头发的缝隙,看着前面雄伟壮丽的天龙寺。
清亮的月光投在紧闭的寺门前,照亮了一级级白玉般的阶梯。几道蜿蜒的血痕红的灼眼,如同雪里红梅,比起朱红的寺门更多了几分残忍的艳丽。
那是他用双手拖着残废的双腿一步步爬出来的。
段延庆举起血肉模糊的手掌,严重的地方甚至能看到森森白骨,这哪里像是一国太子的手啊?
他痛苦的闭上双眼,死死咬紧牙关。
他是决计等不到枯荣大师了,难道又要逃走吗?就像当年从皇宫逃到东海,又从湖广道逃到天龙寺一样?
不,他是上德帝的嫡子,是大理名正言顺的太子,他绝不能这样没有尊严的苟延残喘。与其将来不知道死在哪一个无耻小人的手上,说不定就连脑袋也被用来向段正明邀功,他还不如自行了断,干干净净的走。
打定主意后,段延庆一头撞向菩提树,可偏偏高估了自己的体力,还没等撞到树就栽倒在地。
要知道,段延庆双腿折断,口不能言,到处都有追杀他的人。为了活下去,他亲手将自己的傲骨一寸寸折断,自尊一点点碾碎,扮作乞丐凭着双手从湖广道一路爬到这里。
因为这副令人作呕的模样,没有一个人会施舍他饭菜,他就去和野狗争食,身上好几道狰狞的伤口就是这么来的。
可以说,支撑着段延庆来到天龙寺的,除了惊人的毅力以外,就是他那颗在仇恨与不甘中反复煎熬的复仇之心了。
不过现在,最后一丝希望破灭,撑着他的那口气也没了。加上他又累又饿,伤口又痛又痒,可不得连自杀的力气都没有。
段延庆狼狈地趴在地上,再也爬不起来了。
“呵,看来我连选择怎么死的权利都没有,只能趴在这里听天由命了。”他无不讥讽的想着。
正在这时,不知哪里的花香飘到他的鼻尖,让他一阵恍惚。
这香味似有若无,清浅雅致,却又熟悉的让人落泪,让他想起旧时东宫,想起里面月下盛开的白茶。
都说云南大理的茶花甲天下,云南人也深爱茶花,犹以他们皇室为最。
皇宫中,王府里,遍植各品珍奇茶花,十八学士,状元红,童子面,大紫袍比比皆是。段延庆最爱的是玉茗雪塔,也称作“观音白”。
对他来说,月下舒展着柔美的身姿的雪塔,比琼花清绝,比昙花长情。正如同它的名字,是观世音菩萨的一袂衣袖,如初雪,如月光,纯净而洁白。
可惜,他已经有五年没有再见到那丛雪白了。
想起天龙寺里也种了不少茶花,这想起,大抵就是里面传出来的吧。
段延庆心神恍惚之下,也没细想既然是天龙寺的茶花,为什么先前没有闻到花香。只是久违的闻到它的香气,到底勾起了他的回忆,虽然身体不能动弹,但段延庆还是本能的用鼻子追寻着它的来源。
慢慢的,随着这股香气越来越浓,他终于确定了方向。
在西边,它是从西边传来的!
段延庆费力的将脸转向那个方向,头发也因为他的动作滑落到一边,因此露出了那张布满深深浅浅疤痕的面容。
他痴痴的看着前方,果然,除了高大的围墙外什么也没有。
就是在这个方向又如何,茶花就是开也是开在重重高墙之内,宝相庄严的佛祖座前,又怎会开在一个邋遢脏污,病得快死的乞丐眼前呢。
在段延庆丑陋的脸上,唯一完好的眼睛犹如最上等的黑珍珠,本该是高贵神秘的色泽,只可惜蒙了灰尘,不见璀璨,反而愈发暗淡。
再过不久,他恐怕连睁眼的力气都没有了。
就在这时,一点碧色突然在他的眸中跃动。
黑珍珠,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