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边的日头虽足,可到底才初春,风中透着料峭的寒。
甘露殿外,廊檐下的地面光洁平整,月芙走得稳稳当当,在光影投下的界线边挺着上半身,端正跪好。
殿中还烧着地龙,隔着衣物初触地面时,尚能感到若有似无的暖意。可不过片刻,那阵暖意就渐渐散了,只剩下冷硬的触感。
冷意顺着膝下层叠的布料透进来,一点点侵入皮肉,不到一炷香的工夫,她跪在日头底下,身上却一点点发寒。
甘露殿的门敞着,赵义显坐在榻上,三面被围屏围着,一重重阴影打下来,恰遮住他上半张脸,教人看不清他的神色,唯有下半张脸上,虚白干燥的唇瓣紧紧抿着,两边耷拉下来,透着森严的气息。
“你可知,朕为何要罚你?”
虚弱却威严的声音从殿门中传来,明明离得很近,却好似是从遥远的天际传来的。
不用他说,月芙也自觉能猜到。左不过是皇帝不愿主动理会赵恒,便借着她这个儿媳来敲打一番罢了。
“陛下是天子,是万民之主,便是没有道理,也要罚便罚,儿媳不敢擅揣圣意。”
面对天子的责罚,她没有不紧张惧怕的道理。但因心底的那份不平,又让她涨了几分气势,皇帝既这样说,她就偏不问。
果然,赵义显被她堵住下文,本就耷拉的唇角越发向下撇,呼吸也跟着沉了些,顿了片刻,才冷笑一声,道:“朕从前只以为你温顺柔善,是个没脾气的性子,今日看,原来也伶牙俐齿。也是朕疏忽了,若只是个庸碌无能之辈,如你父亲一般,又哪里能入八郎的眼?”
他一气说了好几句话,喘得有些厉害,缓了两口气,才哼一声,继续道:“你说得不错,朕是天子,是天下之主,什么天意?朕的心意,便是天意!”
看来,是外面的那些关于“受命于天”、“天生异象”的传言已传到了皇帝的耳中。
说起来,这实在是件荒唐的事。
历来伴着奇谈异闻出世的,多是名垂青史的皇帝,他们都有改朝换代、开疆拓土的功劳,又或是中兴之主。而那些奇谈异闻,也多于他们践祚之后,方得流传。
如今,不过是太子被废,太极宫的御座还未易主,外头却都说他的儿子才是天注定的英主。
若这一位皇帝本也是功勋卓著,彪炳千秋的明君,兴许不会在乎这些流言蜚语。可他偏偏又是个生性软弱的君主,能安然登上皇位,也是靠着先人积累的基业。
他本就心有芥蒂,听到这样的话,只会更加恼怒。
是不是储君,他这个天子才说了算,任朝臣们如何上奏提议,终归要过他这一关。
他的皇位,是历经千辛万苦,挣扎沉浮数十年,才险险从先帝手中继承而来的,他的儿子,凭什么不费吹灰之力就能得到?
世间无数人苦求却难以企及的权力和地位,总要历一番心血,才能得到,没人能例外。
身为皇帝,兴许不算什么,可身为父亲,有这样阴暗的念头,着实令人不屑。
寻常朝臣不知内情,月芙心里清清楚楚,沉默了片刻,轻声道:“陛下说得是,儿媳亦要真心谢过陛下,当初肯允儿媳这样出身与际遇的女子嫁给殿下。”
赵义显知道她话里有话,因喘气而涨红的脸又泛起青,却没再与她说什么,也不知是不是身份有别,不愿再与她计较。
又是半柱香的时辰过去,邱思邝站在甘露门外,远远地望着殿外的情形,肃穆的脸上隐隐浮现出无奈与感慨之色。
天家的家事,他不好直接插手,只得从旁入手。
这时,守在城楼上的侍卫匆匆奔来,指指身后,道:“邱相公,八王来了,正着人入内,要求见圣上呢。”
邱思邝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果然见赵恒正步履匆匆地往这边来。
大约是得了消息,出门太急,来不及好好更衣,他身上还穿着平日外出时的圆领袍。所幸,也并非以君臣之间的礼数求见,不算失仪。
经过甘露门时,他只略停了停,冲邱思邝一拱手,便又要继续前行,并无停下与之寒暄的意思。
“殿下。”是邱思邝先出声唤住他,“如此步履匆匆,可是为八王妃而来?”
甘露门至甘露殿这一路,并无曲折障碍,立在此处,已能看见殿门外的长廊上那道跪得笔直的身影。
巍峨的殿宇,明亮的春光,她一人孤单地跪着,看得人怜惜不已。
“是,事因我而起,没道理我一人留在家中,却令内子受累。”赵恒此刻的脸色十分难看,半点没有要掩饰自己怒火的意思。
邱思邝长叹一声,趁着方才那名侍卫已去了甘露殿,眼下身边再没有其他人,便冲他轻声道:“莫说是王妃,便是殿下你,也不该受这样的冷遇。可是,臣不得不直言,殿下若甘心一辈子远离庙堂,便要一辈子受人摆布。可如今,外头已流言纷纷,将来不论圣上将这大好的江山交给何人,恐怕都不会容许殿下置身事外。”
卧榻之侧,不容他人鼾睡。
赵恒知道邱思邝的意思,望向甘露殿的目光有一瞬间惶惑。
“邱相公,”他深吸一口气,眼神倏尔锐利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