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夏夜,程家村的第一晚,青豆在傅安洲碎碎的回忆与虎子深重的呼吸中度过。
虎子劝酒,反把自己灌醉。傅安洲喝酒止痒,结果却喝到失智。
他呼着呛人的黄酒气息,隔着一个人的距离,同青豆说了好多。结合他时不时打结的舌头和迷糊的眼神,青豆知道他没有装醉。
他的叙事凌乱,乱得他自己都不知道在说什么,青豆一度想安抚他,亦或叫停,可他怎么也停不下来。
完全就是酒多还非要拉人话当年的痴子。
他说起自己小时候没有学上,没有未来,“饥寒交迫,有上顿没下顿。”
他说自己的衣服常年是破的,鞋也是,冬天脚总生疮会流脓,夏天长好,等冬天再烂掉,好了烂烂了好,这是他记忆里的春夏秋冬。现在,他足趾的颜色都比别的地方肤色要深。
他妈妈是知青,当年美得惊动十里八乡,一次入梦深睡,再醒来,身上迷糊糊被揭掉了衣服。按照她的说辞是这样的。她宁可赖在姓傅的傻子身上,也不愿去想除此之外的任何一种怀孕可能。
知青回潮,她也回了城。傅安洲理所当然被当做人生污点丢下。
姓傅的傻子死得快,快到傅安洲都没有长到能辨别他是真傻还是假傻、傻到什么程度,他就被雷劈死了。他的尸体僵硬,硬成一个奔跑姿势,两手大摇,两腿大摆,下葬时都找不到一口合适的棺材。
怕人笑话,为棺材里能有一具全尸,奶奶含泪把他肢解,硬塞了进去。被雷劈过的人,肯定是灾星。那之后,村里一直孤立他们。
傅安洲记忆里,所有人都躲着他走。
奶奶生了四个儿子一个女儿,死了三个。只活下来一个傻儿子,一个老女儿。小姑眉眼是好看的,可惜鼻侧有颗大痦子,人言克夫,二十二了也没人说媒,最后也嫁了个傻子。
各种原因,小姑生不出孩子,九岁的傅安洲随奶奶辗转至小南城,寄人篱下。次年,他被过继给了小姑家。改了父姓,拿掉母姓,叫丁洲。
青豆在这里问出了第一个问题:“是百花巷那里?”
“嗯。”傅安洲牵她的那根手指先出了好多汗,后来,汗不出了,换成了出泪。
他抛下眼泪的瞬间,青豆也跟着哭了。她想起来,自己也是九岁到的小南城,刚来也是一无所有,每日担惊受怕。
傅安洲抽了抽鼻子,问她哭什么?她摇头,“我看你哭了,我就哭了。”
他那颗在沸汤里煮过的硬心肠忽然软得能掐出水来。于是,牵她的小指更用力了。
傅安洲揉揉鼻子,那双常年被镜片和镀金镜架遮住的眼睛镀满不合年龄的忧愁:“豆儿,你知道吗,那天我跟顾弈说起这事,他说‘你跟豆子这点好像’,我想,还是不像的,我没有那么多朋友......”
“真的吗?”青豆听着难受,垂眼想了想,回应地用力勾住他的手指,“我们是朋友啊。”
“嗯。”傅安洲偏头一揩,让眼泪渗进席子,喃喃重复她的话,“嗯,我们是朋友。”
傅安洲后来再姓回傅,就能跟校园里的流言串上了。
过去,青豆拦腰读取他的故事,不觉得突兀。现在结合前情,反倒有些鲠住。这似乎太过波折。
流言里,他十岁被母亲带入方家,那家待他如亲儿,给他吃给他穿,让他改姓为方。同学们说,傅安洲很有骨气,坚定要跟亲生父亲姓。这个男孩非常不一般!如此复杂的身世里,还有如此傲骨!难得!
傅安洲却说,他顺从一切,改了姓,迎接批皮的贵公子日子。谁知,生育大出血被断定不能再生育的母亲再度怀孕。
“方安洲”的好日子到头。他形容,自己在顷刻之间失去一切。
他哭得厉害,陡峭挺直的鼻子如火山喷发前的山脉,裂开一道刺眼的红。
青豆也哭得厉害。二哥结婚她都感觉自己失去了一些东西,遑论寄人篱下颠簸流离的傅安洲。
他抚开青豆的泪,拇指流连在酒窝一抽一吸的凹陷,反过来安抚她。
傅安洲告诉她,一直以来,他好好学习,用力做人,在乡下的这几天,是他过的最开心的日子,因为每个人对他都很真。不求他任何,也不好奇任何。他不用钻进黄金屋,躲避现世,眼前的每个人都是真的对他好。
“我生活里有好多不确定性,所以能争就要争,不争不可能属于我。”
“我喜欢过一个姐姐。”话及此处,他故作迷惑,“豆儿,你知道什么是喜欢吗?”
青豆上一秒还在哭,下一秒气得攥他手指:“当然!”
“她有一双酒窝。”他看向青豆颊侧那对儿灵动的家伙,眼神变了味。
青豆挤挤酒窝,冲他展示:“嗯,后来呢?”
“后来......她结婚了......”他苦笑,却没再流眼泪,“你看,我命里注定失去一切。”
“她大你多少啊?”喜欢姐姐在这个年代,还蛮少见的。听着有些刺激。
“两岁。”
青豆遗憾:“那没办法,都二十多了呀,还不是怪你太大了。”
这真是意外的答案。傅安洲低笑:“是啊,好像是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