处理刀伤与箭伤的大夫过来,将那支箭簇的两头都截断,从体内拔出,但肺部伤实在太重,化脓、伤口腐烂等等状况,连带着毒素,若非他是乾元的体质,这么多年又有太医院的圣手为他年年调养身体留下的暗伤,他早就撑不住了。
不过是数月的光景,沈惊澜甚至记得在王妃被卷入火器营图纸一案时,沈景明在那明德殿内,冷然瞥向自己时的气势。
君王之势在他身上展现得淋漓尽致。
他甚至还能理直气壮地反问她,“若叶氏无罪,为何不从朕旨意?”
然而只是亲征到现在的短短时日,其他帝王经历的病痛、苍老、濒死,就以极快的速度在大宗这位年轻的皇帝身上重现。
他好像
想开口,可是等了很久,沈惊澜都只能等到屏风那头很重的呼气声,甚至还带着痰音,犹如破风箱。
最终,很嘶哑、都让人听不出的奇怪发音在内室传出:
“阿……阿澜……”
沈惊澜低着头,不去看屏风上模糊在动的影子痕迹,“臣在。”
但皇帝没再说更多话。
不一会儿,扶摇绕过了屏风,神色复杂地将手中早已写好的旨意,恭敬地呈给她,与此一道的,还有调动禁军的兵符,以及……属于皇帝的私印。
扶摇对她长长地拜了下去,腰如长弓一般弯下:“岐王殿下,此乃圣上所托。”
印象里,这是沈惊澜头一次被皇兄身边这位先生行如此大礼。
她没有打开旨意,只看那禁军兵符和私印,就已明了沈景明之意。
来时她没有想到沈景明伤重至此——
也没料到这位自从登基之后,就对她百般提防的皇兄,会在兵败太原的时候,将这两样象征着他最高权力的物件就这样交给她。
然而明明这般意外,她的内心却如止水一样平静。
……
沈惊澜最终还是从扶摇手里接过了沈景明托付给她的东西。
“臣领旨。”她如此道。
而后利落转身。
扶摇似乎想叫住她,但这位一向保养极好、看着年轻又气盛的先生而今面容里却带了很多沧桑,鬓发也有些凌乱,只怔怔地站在那白鹤祥纹、象征延年益寿的屏风前。
直到后面传出一些动静。
他急匆匆地转身,因为皇帝病重,现在除了那个曾为他拔箭的太医与扶摇外,已经不愿相信任何人,这屋子每日都不许外人进来,甚至还常常因为外面巡逻的禁军守卫而大发脾气,但最终结果只是让扶摇加更多人。
因为他还不能死。
“啊……啊……”喑哑的、让人头皮发麻的声响,像是无意义的字节。
但沈惊澜还是停了步伐,略微侧过身来。
她能见到的只有那屏风上振翅欲飞的白鹤,黑色的凤眸凛冽而深沉。
耐心地等了会儿,沈景明的话语从“啊”变成了“爹”,就好像被疼痛反复折磨、已经失去神智的人在想念儿时的家,也想念无微不至会关怀自己的家人。
沈惊澜垂眸听了会儿,冷艳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直到沈景明那囫囵的没有意义的字节变成另一个音:“慢、慢……”
她眼睫很轻地动了下。
忽然懂了他在说什么。
不知怎么,眼前陡然浮现出自己头回领兵,和燕王府的家人道别的场景。
大哥欲言又止地看着她,最后叹气地跟她说,自己会快点回来和她汇合,老燕王抚着下颌的长须,笑而不语,仿佛早就看透了她这次领兵的结果。
而她的二哥坐在忧心忡忡、欲言又止的娘亲身边,放下手中的书卷,在窗边飘落的杏花里,温文尔雅地冲她笑:
“阿澜,出门凡事都慢些。”
“你做事是急性子,但旁人并非人人都能跟上你的步子,倘若在外头待得不开心,就回家来。”
-
沈惊澜好久没有想起从前的事情了。
似乎本能地将过往的那些亲情记忆封存在深处,假装她那温柔的二哥已经死去。
而今她再想起——
却能很真切地意识到,这段记忆真的从此要成为过往了。
记忆画面里,叹气的大哥、在笑的燕王、叮嘱她的二哥、还有担忧她的娘亲,都会永远停在那个春日里,画面暗淡发黄,独留站在门外的她,还在人世间,感受这北境日渐刺骨的寒风。
“阿、澜……”
皇帝的又一声唤,将她从记忆里拉回来。
她再度抬眸,那一丝从心房里泄出的柔软就消失不见。
她很轻地启唇,仍是答,“臣,领旨。”
作为燕王府二世子的沈景明会对仅仅是个普通地坤、不知天高地厚的妹妹叮嘱着出门的道理,但是作为皇帝的沈景明,却不会对已经是岐王的沈惊澜说这般话语。
帝王之言,字字珠玑。
沈景明说的那一声爹,意在提醒她,别丢了燕王留给他们的江山,别让沈家的荣光,停止在他们这一代。
百年后的史书上,他不要当那亡国之君。
而后来叮嘱她“慢”,则是让她不必因他病情,求胜心切,再打败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