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童磨将他想说的话完整地说出来之前, 八百比丘尼伸手捂住了他的嘴。
承诺是很珍贵的东西。八百比丘尼一直都这样认为。
而对他人许下承诺这样的事情, 更是无论如何都应当郑重其事地对待。
所以当童磨对她说出【只会说一遍】的承诺之后, 她便意识到了,自己根本无法回应他的承诺。
童磨从小就是很特别的孩子, 八百比丘尼甚至一度对他产生过羡慕——哪怕那样的艳羡转瞬即逝。
感受不到感情, 也就意味着, 不仅是感受不到快乐,连同悲伤和寂寞,都会被一起忽视。
可后来八百比丘尼才发现,对于这个孩子而言, 什么都感觉不到,才是最大的空虚和悲哀。
与其说他是为了履行自认为的【对八百比丘尼】的承诺而活, 倒不如说,他其实只是为了让自己看起来没有那么的与众不同。
哪怕是童磨也知道,与众不同的人, 绝对无法融入这个人世。
所以就算是他这样的存在,也在寻找着让自己能够不被人世排斥在外的方法。
其实他如果只是像平时那样,如打趣般挂着无忧无虑的笑容开口说这些话,八百比丘尼仍可以当做他就是随口玩笑, 而她自己也不必过分在意。
——但这次不一样。
看着童磨的眼睛,她就已经明白了他此刻的不同寻常。
童磨这时候的表情……过于平静了。
平静得什么也看不到,只剩下那张空洞却又漂亮的皮相。这样的表情并不像现在的童磨, 而像是更早之前, 早到他还是人类时那副幼小无知的模样。
对外界的一切都无法体会、无法理解, 只能注视着自己觉得最值得信任、最能够帮助他的人,试图从对方那里得到些什么。
他在自己许下【承诺】的同时,也渴望着从对方那里得到回应。
而童磨唯一憧憬与期冀的对象,只有八百比丘尼。
他们之间的沉默持续了很久,久到太阳都升起来了,八百比丘尼依旧没有开口。
而童磨也没有任何要离开的念头。
分明他的脸上什么表情也没有,他的心也什么感觉都没有,可八百比丘尼竟无端觉得,这时候的童磨带给她的感觉远比任何一个时候都要来得沉重。
【如果不做些什么的话,或许他就会任由自己消失在阳光下。】
不知为何,八百比丘尼突然生出了这样的想法。
所以在听到那些细微的、仿佛在焚烧什么的声音轻轻响起的瞬间,她的手掌压住了童磨的肩胛。在对方睁大了眼睛的同时,将他的身体摁下,带着他一起滚进了身后的和室中。
在这样的举动发生之后,两人之间的位置彻底发生了变化。原本被压在身下的八百比丘尼,此刻却是将手臂从他身下抽出,手掌撑着木质的地板,面无表情地注视着躺在她下方的童磨。
她闻见了微微焦臭的味道,悄悄地钻入她的鼻腔。
躺在她身下的青年露出或似神佛、或似稚子的笑容,那双虹色琉璃般通透纯净的眼睛弯起弧度:“八百是在担心我吗?”
分明他才是差点消失的那一方,可露出来的表情、说出来的话,却像是在安慰八百比丘尼一样。
“如果是拥抱着八百消失在阳光下,其实也可以算得上是进入了八百的身体里,和八百永远在一起了吧?”他无忧无虑地笑着:“就像之前那些信徒们都活在了我的身体里一样,我也会永远活在八百的身体里,和八百一起获得永恒的……”
“不会的。”八百比丘尼轻轻地说。
她毫不留情地戳穿了童磨,说出来的话语气平静,可内容却近乎残忍:“不论是人类还是其他的生物,死掉之后都是什么也没有了。”
“从来没有什么一个人会活在另一个人身体里的说法,一切都只是人类虚构出来的美好幻想。”
八百比丘尼比谁都要清楚这一点,哪怕她多年来一直作为巫女活跃于各个神社之中,甚至自身都可以称得上是【神迹】,但她本人却根本不信仰任何神明。
如果神明真的存在,如果她真的受到了神明的眷顾,神明又怎会听不见她的祈祷呢?
正如童磨时时刻刻都在注视着八百比丘尼。在很久很久之前,八百比丘尼也曾让自己的视线内只容留了一个人的身影。
【但她没能留住任何东西,也没能留下任何人。】
童磨不知道她这时候在想些什么,他只知道八百这时候一定很悲伤。可这样的悲伤又不是像那些信徒们一样,是因为生活贫苦或饱受折磨而产生的痛苦,而是一种纯粹干净、无欲无求的平静。
“八百,”童磨抬起手摸了摸她的脸颊,哪怕那上面没有任何泪水落下。
他忽然说:“你之前也说过这样的话。”
八百比丘尼微微一怔,安静地等待着他继续开口。
“这个世界不存在神明,也不存在佛祖。”童磨依旧笑着,毫无阴霾。
他说:“但正如人们需要神佛,我也是像他们一样的需要八百呀。”
八百比丘尼愈发沉默了。
好在童磨这时候又恢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