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二妃争宠, 贵妃孕。国师指其殿曰:‘九皇子,乃帝王命也。’灵帝大喜, 以为后继。”
“及诞,灵帝赐名曰‘信’,亲抚育, 是为闵帝。后知其目盲, 灵帝以为不吉, 遂弃于观。”
“及少长, 食不饱, 衣不暖。以其目盲,未识字,不念书。常诵经,倚竹杖, 终日游。”
“四十二年春,吴军近, 灵帝南下渡海, 传位闵帝。”
“帝初临, 年十五, 尚懵懂。半朝文武老弱,计以年相近者替之。帝于殿外, 柱杖叩门而入, 否之。”
“乃披发跣足, 素衣归吴。”
“入吴三年, 虚封安乐侯, 携文武南归封地。清溪过村,人称‘冘水’。冘,怠也。后分地与众,伐木建村,帝曰:‘何若枕水?’遂改称枕水至今。”
“又三年,夜雨,黑蛟腾云,众皆闭户不得出。及晨,帝无踪,不知所往。”
“唯余墙外新桃数株,灼灼非凡物。”
吴越缠斗数百年,三百年前越亡,三百年后,或许是该换一换了。
已经到了兵临城下的时候,吴国朝中乱成一片。
可是吴国皇帝徐恪,却总是一副不慌不忙的模样,整日捧着一卷《新越书》,将《闵帝纪》那几页反复翻看。
新朝为前朝修史,越国的史书编过两回。第一回是三百年前编的;第二回是徐恪还是太子的时候,重新编的。
说是他重新编的,其实是他主持,底下文人编的。
其间微服出巡,途径枕水附近,这才知晓,这里的人都信奉一个亡国之君。
觉着颇有意思,回去之后,便亲自编了《闵帝纪》。
寥寥数句,撰写的时候,他才十四岁。至如今,登基已有十余年,仍时不时捧着越书看。
今日朝上也是如此,他高坐龙庭之上,斜倚着,捧着书卷。
朝臣忧心忡忡,他不关心;慷慨陈词,他不理会;以头抢地,他才偶尔抬眼看一看。
下朝之后回了寝宫。
殿中温暖如春,他抬手遣散随侍,连朝服也未换下,只是蹬开朝靴,放下帐子,和衣躺在榻上,准备睡个回笼觉。
半梦半醒之间,他做了个离奇的梦。
他梦见承朝宫外,有一个素衣仙君,与他相对站着。
那仙君对他似乎有些无奈,却还是好心提醒他:“做个明君。”
徐恪不屑,并不把这句话当真。
他走下台阶,才发现自己身材瘦小,尚是十多岁的少年模样。
殿前八十一级台阶他走了很久很久,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傍晚时分。
殿里很闷,雪光映着残存的夕阳余晖,从绢布糊的窗外照进来,透过重重叠叠的帷帐,闲得昏暗又压抑。
徐恪起身,小太监上前,告诉他几位老臣都在书房等他。
他没有理会,披上大氅出门,往承朝宫的方向去。
承朝宫祭祀的是吴国从前的护佑神重渊帝君,后来徐恪在梦里看见黑蛟陨落,便将承朝宫封了起来。
没有护佑神,也不用祭祀,徐恪乐得轻松。
还飘着雪,徐恪行在雪地里,没系好的大氅坠在身后,拖出一道长长的痕迹。
在路上,他想到很多事情。
许多年前,一场大梦似的事情,被那个梦境重新勾出来。
他对林信,有过孺慕,有过怨憎,如今只剩下一种同病相怜的悲凉。
林信让他做个明君,其实他一开始是想要做个明君的。
但是后来,他逐渐明白了,废话连篇的折子是看不完的。他吩咐下去的事情,到了最后,永远都是办不好的,朝臣准备了无数个借口应付他。
吴国的朝廷臃肿冗杂,已经到了无药可救的地步,却仍旧用歌舞升平掩饰着。
被他关在明君壳子里的那个疯子,苦苦挣扎了几年,最后变作模样可怖的暴君。
从前拿着越书,看林信的纪文,是想知道他如何能够成仙。
近来再看,是想看看,林信是怎么做亡国之君的。
天色半阴,他在宫道上停下脚步,从两边的宫灯中取出一枝点燃的蜡烛。
雪地里秉烛前行。
如果他不是一把火把承朝宫给烧了,那应当是很美的意境。
徐恪缓步登上石阶,点燃九百年国运将尽的最后一束火光。
*
北风愈紧,将火焰卷上九天。
宫人大喊着“走水了”,徐恪将蜡烛丢进火里,站在石阶上,冷笑不止。
火光刺目,他再看了一会儿,便移开目光。
不经意间的一瞥,却隐约看见火里,有一个素白颜色的身影。
徐恪身后的蛟龙,蔫得厉害,只有手臂粗细,身上鳞片布满了细小的裂纹,盘在他的肩上,随着缓慢的呼吸,双眼一张一合。
徐恪疑惑地往前走了两步,试图冲进火里,被宫人们拦下了。
他一把推开他们,急急地往前走,试图看清楚究竟是谁。
那人就站在拐角处,徐恪看见他的衣袖之后,便抬了抬手,让随侍的宫人都退下去。
宫人迟疑,便被他提着衣领,丢下台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