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离人群, 喧闹, 恐惧与激愤, 来到开普敦市长潜心打理过的,精致,宁静又深幽的花园之中,就像是被从现实中剥离出来,走入自己的内心世界一般,正是此刻的埃尔文最为需要的一点独处时间。
他已经没法继续去思考今天早上发生的事情, 以及后续他所有在那间酒馆里发现的事实。
在长廊的尽头, 埃尔文止住了脚步, 让自己依靠在粗大的, 缠满青绿花藤的罗马柱上。低垂的藤蔓上开着不知名的淡红色花朵, 随风轻轻亲吻着他的脸庞——曾经,他也以为德意志帝国就是那坚实, 磐礡的石柱,而他与所有从学院中出身的同学都是那攀附其上的藤枝,奋勇向上,破除一切阻拦在自己面前的艰难险阻,为的是有一天这石柱能顶天立地的站于世界之巅, 而所有的黑鹰之子都能骄傲地栖息于顶。这是他在学院一直被告诫的内容,这是他毕业后5年内为帝国, 为陛下,几番出生入死时怀抱的信念。
但那都是谎言。
他抬头看着从长廊边缘流泻下来的月光,和着起起伏伏, 仿佛喝醉了一般的鸟鸣虫嗡,喷泉在粗糙的砂石边缘敲击出的淅淅沥沥的响声,使得那光线并非是静止的,而是在他如同波浪般在他眼前起伏,恍若在指挥花园中的这一场小小的,低沉悦耳的音乐会,伴随着这朦胧银光,这弥漫音色的,是他在脑海中一个个回想着那些与他同在学院中受训了十年的伙伴们,他回忆的不是那些几天一变的面孔,声音,口音,体型,而是当他们在黑暗中悄悄聚集,手拉着手,挨个挨个说出自己名字时的语气——那个自杀的年轻人是否就曾经站在他的身边,他们的双手是否就曾经紧紧拉着,汗津津的掌心相互摩挲着,几乎都能从鼓动的皮肤里感受到彼此的心跳?
他们之所以能被选中前往学院训练,是因为除了彼此,外面的世界里不会有任何人思念他们,关心他们,在他们无声无息地死去以后还能记得他们。男孩们在静悄悄,黑漆漆的深夜里小声地分享过彼此的故事——孤儿,妓|女的儿子,私生子,流浪儿,弃孩,乞丐,疯婆娘的儿子,每个人的身世都悲惨而凄厉,书写在这个世界拒绝望向的角落。因此,无论学院怎样努力地掐灭萌芽在男孩们之间的友谊,怎样努力使他们在其他人心中只是一个没有面孔,没有性格,没有灵魂的幻影,这些男孩们仍然成为了彼此唯一的家人,仍然会在黑暗中握紧彼此的手,低声呢喃着自己的真名,仍然在被分派了暗杀任务后,情愿将毒刃刺入自己的皮肉,也不愿转向对方。
“记住我,请记住我。这样我就能永远地活在你的记忆之中。”
这是他们每个人说得最多的一句话,胜过自己的名字,因为都知道自己将来有一天可能会悄无声息地死去,没有葬礼,没有牧师替自己祈祷赎罪,没有坟墓,没有荣誉的证明,也没有人生的记录,因为这本该就是他们人生的最终命运,无论是否最终进入了学院,被世界遗忘的人,甚至不值得死去,只会消失。
“是的,你会永远活在我的记忆中,即便我们从来都不知道彼此究竟是谁。”
埃尔文轻声说着,捻下了那朵淡红色的花朵,深深地在唇边一吻。他松开了手指,于是温暖的南风就地在他嘴角带走了片片仿佛染血般的花瓣,卷着它们迅速地向远方飞去,如同生命在幽暗中诞生般,回到了幽暗中去。
“山鹰栖于黑暗,而深渊之上,有阿尔卑斯的众子,无畏地凌越,云栈轻横。”
*
直到快走到埃尔文·布莱克的身边,康斯薇露才意识到,倘若她不声不响地就这么突然发出声音,只怕会将对方吓一大跳,立刻转过身来查看,如此不仅容易暴露自己的身份,也不好继续接下来的对话。
尽管,她其实并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说些什么。
也许是太久没有和伊莎贝拉以外的活人交流,而伊莎贝拉又是那么一个充满活力,永远喋喋不休的话痨,康斯薇露发觉自己与他人搭话的技能似乎已经退步到了连一个乡下村妇都不如的地步——她该用“晚上好”开场吗?亦或者是“这是个不错的夜晚”?她的确想表达出自己的关切,却又不想让对方误会自己的意思。毕竟,不管怎么说,她如今顶着的这个身份都是一个已婚妇人。
于是,康斯薇露就静悄悄地站在罗马柱的另一边,长廊的下方,茂密的满天星花丛中,聆听着那悲伤的年轻人念完了一整节荷尔德林的诗歌,她并不知道那是为了什么,只是直觉他似乎在为什么默哀。就像在他今天从码头消失的短短一会间,他就失去了这个世界上最为珍视的事物般。
她没有想到一个苏格兰人竟然能说出如此之流利的德语,每一个音节都恰到好处地踩在低沉嗓音的喉头深处,每一处的停顿都恰到好处,那抑扬顿挫的美感分毫不落,几乎都让康斯薇露听得入了迷。即便埃尔文·布莱克的诵读已经结束了许久,她都仍然站在原地,不忍离去,因他那悦耳而富有磁性的嗓音仿佛仍在花丛间回响着——但那也许只是某个虫子一家用自己的触须哼鸣在应和着他罢了。
兴许她该离开。康斯薇露思忖着。把这个夜晚留给他独自享用——不管发生了什么事,那都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