玛丽还清晰地记得, 自己第一次踏上英国的土地时的情形。
尽管那是许多许多年前发生的事情了。
那一天, 南安普顿的海风就如同今天一般猛烈, 在她前面走下邮轮的女士们都小心翼翼地扶着自己的帽子, 在女仆的搀扶下矜持地一步步挪动, 唯有她,光顾着兴奋地打量眼前的异国风光, 不仅差点一脚踏空, 还让自己新做的帽子霎时便被一阵狂风卷走, 打着转落入铁灰色的海水之中,只有顶上的粉红蕾丝茫然地在水面漂浮,像是肮脏的海面上突然开出了一朵春天的花朵。
那时她已经24岁了, 却仍然像个14岁的少女一般对世上的一切怀抱着极致的热情与好奇, 尽管南安普顿看起来比芝加哥差不了多少, 一样有着泥泞的道路, 远处街区带尖顶的教堂, 和在雨水冲刷下现出某种灰调色彩的房屋,她仍然深深地为着眼前的一切着迷,当她登上马车后, 仍然透过玻璃窗盯着那繁华的港口,就如同现在的玛丽做的那般。
她现在正注视着的, 是英国外交团启程前往南非的起航, 一艘气派非凡的皇家庄严级的前无畏舰停在港口,等待着外交官们,海军士官们, 士兵们,家属们,以及随行人员登船。让这艘如今代表了英国海军最高战略水平的军舰带领着整支舰队护送着外交团前往德兰士瓦共和国,未必没有想要以武力威慑南非,迫使对方在这次的袭击事件上做出让步,同时警告其他虎视眈眈,想要在此事中插上一脚的欧洲列国的意思。但对于南安普顿的人民而言,这个行为的唯一意义便是他们得以在家门口便欣赏到这威武的霸权象征。于是人群蜂拥而至,就连那些贵族夫人小姐们也不甘示弱。南安普顿的警察只好专门辟开了一条街道,供这些矜贵的女性们乘着马车过来饱饱眼福。
有些马车略略停留一会便离开了,或许是因为上面搭乘的夫人小姐发觉盯着一块钢铁的乐趣远远比不上在服装店里挑选布料与样式来得有趣;有些马车则一直停靠在街边,隐约能看到看戏专用望远镜的镶金边框在车窗后闪耀,也不知玻璃后的那双眼是否在正在那一排排军装笔挺的海军士官中寻找着自己的爱人。玛丽就藏身在这些马车中的一辆上,她的存在引不起任何人的注意。
不需要望远镜的帮助,玛丽也能轻易地在人群中分辨出那个黑头发的苍白青年,他正热络地与替代张伯伦先生前来南安普顿为外交团送行的贝尔福先生说这些什么,康斯薇露就站在他的身旁,甜美地微笑着。她找不到另外两个丘吉尔家族的男孩,但她知道这一次他们都成功地为自己找到了理由跟随着外交团一同前往南非。
温斯顿·斯宾塞-丘吉尔被《晨邮报》聘请为随军记者,该报社已经从殖民地办公室得到了许可,得以独家实时报道这场外交事务的进展。而乔治·斯宾塞-丘吉尔的职务则是马尔堡公爵的私人秘书。没人反对这个几乎没有任何政治实干经验的小伙子得到这个职务,主要还是因为他在此前结束的补选上取得的辉煌成绩,仅仅一票之差落选于辉格党候选人,在整个牛津郡创造了独立候选人初次参加竞选所能取得的最高票数记录,至于普威尔——这位玛丽下了大力气栽培,原本是最有可能赢得席位的候选人,得票率只有可怜的3.8%。
有许多人猜测过她之所以要扶持普威尔,是为了能为她的丈夫在下议院培植自己的势力,毕竟,在上议院的权力被步步削弱的如今,想要以勋爵之身当上内阁大臣,乃至于首相,就非得拉拢下议院不可,甚至就连她自己的丈夫也是这么想的。但是玛丽清楚她这么做是为了能够尽可能地在伍德斯托克中安插自己的人手,一位代表了这个选区的议员往往能在意想不到的地方向她提供帮助——比如他有权调动该选区内所有居民的犯罪记录,他能在法庭判决上起至关重要的作用,还有资格参加选区内任何的晚宴,舞会,聚会,打猎季,等等。普威尔当选对玛丽来说至关重要,她想不到他竟然会输得如此之惨,而且还是被一个自己闻所未闻的男人所打败。
她雇佣了成打的侦探去打听他的过去,是否有人认识他,是否有人知道他的曾经。然而,尽管出生证明上写的是母亲的姓氏,乔治·斯宾塞-丘吉尔却似乎一直使用他父亲的姓氏在美国生活,她聘请的侦探化作了不同的身份——来自丘吉尔家族的律师,英国大学的教授,遗嘱执行人,等等等等,在南非,美国,还有哥伦比亚大学到处刺探消息,然而得回来的结论是一样的——
不确定,什么都不确定。
南非方面的记录,由于战争的原因已经丢失而不可考,萨拉夫人由于是为了逃脱逮捕而连夜离开英国,因此根本没有她的离境记录,也无从打听下落;而美国方面的入境记录,因为有太多叫做“乔治”的男孩跟随着自己的父亲一同回国,而无法准确找出究竟是哪一个;至于哥伦比亚大学方面,纽约是范德比尔特家族的大本营,玛丽并不是非常确信那完美得根本挑不出任何漏洞的入学及毕业记录。
她知道这是一个不存在的人,而且她很确信,正是这个不存在的角色,改变了她原本熟知的一切历史。从他在那篇自己从未记得发表过的报道上出现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