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贺兰泽拖出飞鸾坊时,是夜半时分。
这个时辰,谢琼琚并不惊讶,秦楼楚馆自是入夜最喧哗,灯火最璀璨。
但她惊讶,离了飞鸾坊,离了飞鸾坊所在的这条街,为何依旧通明一片,不见夜色。
原在这无尽黑夜里,长街两道上,站满了卫兵,个个举着滚油火把。
飞鸾坊在幽冀两州的交接处,卫兵如此规整顺从,这是……冀州兵甲。
是他的人手。
于是,谢琼琚便更吃惊了。
听夜风潇潇,看火把熊熊。
长街清道,兵士覆甲。
大抵但凡飞鸾坊阻一步,便会被直接踏平碾碎。
争盘的看官谁敢再抬价,就会被他挫骨扬灰。
亦如她眼下要是敢再试着挣脱他的桎梏,他应该会直接捏碎她的腕骨。
两里路,两人皆无声。
她挣扎了三回,他一回抓得比一回紧。抓得她腕间发红,自己手背青白。
完全不置于此。
谢琼琚没法理解贺兰泽这样的举措。
她是按照他的意思离开辽东郡的。
纵是根本无路可去,她也没敢在他的期限内多留一日。若非说有错,惹他不快,便是前头借他与她未婚妻的两处相逼,造势罢了。
他自个来嘲讽鄙夷她两下足矣,何须如此阵仗。
以护城之兵,追她一介入了风月场的妇人,传出去实在毁清誉,损私德。
眼看拐过街尽头,便是出城的路了。
出冀州城,往西是回长安的方向,往东是幽州城。无论去往哪一处,都将离红鹿山越来越远。
红鹿山距此三十里,初八开山。过了今晚,便只剩七日的时间,她耗不起。
有一个瞬间,谢琼琚拔下了发簪,想搏一个逃脱的机会。
她随在他身后,看他在深夜中烈烈飞舞的披风,看披风扬起的间隙露出的他的左臂,看他身上衣衫。
潋潋四月暮春,已经换了单薄衣裳。
是故,这枚发簪刺下去。
他定会吃痛松开手。
他的护卫侍从都会顾着他,忽略她。
这样的念头起来。
当年十里长亭一幕,便又在脑中轰然炸开。
胸腔中翻涌的心酸和愧意直接掀起一股浓重的血腥气,直冲喉咙。甚至生出七窍喷血的错觉,握簪的手不自觉用力,整个人往前扑去,跌下。
没有刺他。
怎会舍得再伤他。
就是突然地脏腑疼痛,在一阵头晕目眩中摔了一跤。
许是太过于猝不及防,被拽着的那只手竟脱了出来。
这是她今晚唯一挣脱束缚的时候,可是她跌在地上连爬起来的力气都没有,只模糊喘着气。
一息之间,她却又恢复了神智,告诉自己服软好好和他说。
于是,她将口中本欲吐出的血生生咽了回去,漫在唇边的一点血迹在她挪动身形深深垂首的动作里,亦被掩袖擦去了。
她恭谨又谦卑地伏在他足畔,抓上他齐地的袍摆,提了口气启齿,“殿下,您和公孙氏族的博弈,可以用阴谋阳谋过招,可以明枪暗箭去夺。再不济,你们坐下来好好作姻亲,如此共赢。你们是逐鹿四野的猎手,他年或君临天下,或出将入相,都是云巅上至尊的人。何苦要将妾一介草芥拉入洪流!若非要寻人作筏子,恕妾自私,您寻旁人吧。妾至今日,家族覆灭,名声凋零,一无所有。难道还不足以让您笑话,吐口浊气吗?妾如今剩,不过一点骨血在人间,如此苟活。所图亦不过三餐饱腹,瓦砾遮身,数年安生日子。”
“殿下,求求您,放妾一条生路吧。”
谢琼琚伏在地上,头颅几乎埋进尘埃里,便也不曾看见,她跌下去的一瞬,她身前的男人本能地转身搀扶。
甚至,他还唤了她一声“长意”。
她俯首,他便折腰。
他也算是被众星拱月地长大,却唯有对她,不曾真正居高临下过。
只是她的一声“殿下”,叫停了他所有的动作。
火光灼灼的深夜里,地上的影子迎风晃动。
风不停,人不静。
贺兰泽看着跪在他足畔的人,他的结发妻子。
从他十六岁初见她到如今,他们相识已经十一年了。
三九年纪里,已是芸芸小半生。
即便中间隔着七年和离岁月,也有那样四年真心实意相爱的时光。
她在初时的两年,唤他因他隐瞒而并不真正属于他的“九郎”,但心中情意,眼中关切也是一片赤城。
后来知晓身份,她端方唤他表字“蕴棠”;床帏缱绻间,又娇又柔唤他“夫君”;撒娇嗔怒时,便唤他“郎君。”
只有一次,称他为“殿下”。
是知晓他身份的一刻,以为自己要悔婚,便以一声“殿下”主动划开界线,退到人臣的位置。
这个距离,是他们彼此间最遥远生疏的距离。
是故,这一刻,她是何意?
又要划出这条线,与他泾渭分明?
怎么回回都是她主动至此?
回回她都抢着要离开他?
贺兰泽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