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绽穿着一身黑长衫, 肩背上是金线绣的几只仙鹤。
今早时阔亭把他叫到屋里, 把长衫塞给他,说是从如意洲的进项里划了两千块, 找老师傅订做的,按着他的尺寸, 毫厘不差。
“这么多年你没一件好衣裳,”时阔亭边给他系腰间的扣子边说, “身价都三十万了, 得有个团长的样子。”
宝绽笑出一口白牙:“三十万又不是给我的,是给咱们团的。”
“其实就是给你的, ”时阔亭捋着他的前胸,“那天的戏,萨爽和陈柔恩还嫩,应笑侬美过头了,只有你, 带着一股不群的凌霄气。”
凌霄气, 宝绽看着他, 这么多年,最懂自己、也最替他想的就是这个师哥,他们相依为命走过了十个春秋;时阔亭也回看着他, 那么帅气,笑出一个小小的酒坑:“怎么着,有话跟你师哥说?”
宝绽腼腆地低下头,再抬起来, 板着脸:“师哥,虽然你是管账的,但账上的钱不能乱花……”
“喂!”时阔亭一副扫兴的样子,“没劲了啊!”
宝绽笑了:“给大伙发了吧,”他抖着长衫下摆,转身开门,一副当家的沉稳气派,“这么多年欠大伙的,一次补上。”
眼下张雷仰视的就是穿着黑金长衫、气势夺人的宝绽,老话说人靠衣装,黑衣裹身的他真如乌云压城,让人不由得生出三分憷。
应笑侬要给两人介绍,宝绽和平时不大一样,有股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傲:“小侬,认识的,”他轻笑,“市京剧团的铜锤,张雷张老师。”
应笑侬诧异他一直记着这个人,记着他的脸、名字,还有行当,只是七年前市剧团后台的匆匆一面,他竟然至今没忘。
“请吧,”宝绽话不多说,一没请张雷到屋里坐,二没上一杯待客茶,直领着人往戏台走,要和他过戏。
张雷只觉得他傲,十分钟三万块的价码,市中心古色古香的戏楼,他有傲的本钱,但这是台下,上了台,寸短尺长全凭本事,张了嘴他再给他下马威。
二人在不大一方台上站定,张雷站惯了大舞台,咂了咂嘴:“这么个小台子,要是上大戏,也拨弄不开啊。”
“小地方,”宝绽颔首,“张老师多担待。”
没有伴奏,应笑侬给他们拍巴掌:“大扑台仓,大衣大衣个大——”
这一段是西皮原板,张雷扮的瓦岗寨李密先开腔,他气沉丹田,猛地一句:“这时候孤才把这宽心放!”
一嗓子,震得满台响,他有一条堪称华丽的喉咙,高亮,宽厚,还有韧性,如飞瀑击上了岩石,又像一狠劲儿撕开了绫罗,棱角虽大,粗犷中却带着细腻,有让人回味无穷的余韵。
张雷知道自己的本事,要不是市剧团论资排辈,他早该挂在演出名单的前排,此时他气力全开,卯足了唱:“问贤弟,你因何面带惆怅!”
花脸要是较劲,真有泰山压顶之势,甭管你老生青衣花旦小生,唱劈了嗓子也别想接住。宝绽的王伯当却得接上去,质问李密为何杀死妻子河阳公主,陡一开嗓,调门就比张雷高了一番儿:“你杀那公主,你因为何故?”
他气定神闲,只用了七成功,一把晶莹剔透的玻璃翠,唱得人寒毛直竖,张雷站在他旁边,汗都下来了,他自认为嗓子好,如今见了嗓子比他还好的,就像敞惯了口的茶壶有了盖儿,被稳稳扣住。
宝绽肩头的金鹤在舞台灯下闪烁,晃动着,振翅欲飞,半侧过头来看他,一双月下猛虎的眼睛,熠熠生辉:“忘恩负义为的是哪桩?”
张雷接着该唱“昨夜晚在宫中饮琼浆,”然后转西皮快板,老生花脸开始咬着唱,但他张了张嘴,嗓子一卡,居然没唱出来。
台上一霎安静,宝绽收了范儿,撂下气:“张老师?”
张雷尴尬地清了清嗓子:“来的路上吃了风……”
这是借口,应笑侬在台下看得明白,他是让宝绽镇住了,行里说“小角怵大角”,这才两句唱,他就被压得死死的,一时翻不起身。
无论是演戏还是对唱,只要合作就讲究个旗鼓相当,不只在技术上,还在气势上,否则不用别人来打,自己先怂了。
“张老师,”宝绽客气地说,“请座儿上歇歇。”
张雷刚要推辞,宝绽又说:“我上头还有点事,先失陪了。”
说罢,他径直下台,就那么把张雷扔在了台上,应笑侬觉出他今天的不寻常,安抚了张雷两句,追着他跑上二楼。
进宝绽的屋,应笑侬把门在背后关上:“我说你怎么回事,我好不容易找来的花脸,你听他那嗓子,衬得上你!”
宝绽背对着他,没说话。
“你知道从市剧团请人多难吗,”应笑侬叫苦,“我答应给他三万!”
“谁让你乱开价的?”宝绽偏过头,用凛冽的眼尾扫着他,“你去市剧团请人,为什么不先问问我?”
他动气了,应笑侬感觉得出来:“我只考虑了戏,至于人是哪儿的,我没想。”
“你没想?”宝绽突然转身,牢牢盯着他,眼睛里不是责备,而是心疼,“你怎么可能没想,你就是为了我,不顾你自己。”
应笑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