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马这座城市,从十六世纪初到如今,已经改变了太多。城市的街头巷尾再也没有那么多因瘟疫而横死的人,台伯河的水不再臭气熏天,看上去一切都向好的变化了,然而曾经一度作为罗马地标的古罗马竞技场早在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阳光与雨水的侵蚀之下变得腐朽不堪,只剩下了斑驳不堪的残垣断壁。
凯厄斯有时候重游罗马,在看见那座已经有两千年历史的竞技场之时,便觉得这座建筑仿佛是自己的化身。
他曾在这座城市居住了很多年,在搬至沃特拉之后也曾数次造访此处,对于已经活了将近三千年的他来说,时间是最没有价值的计量单位,以至于他早已经忘了恺撒时代与文艺复兴时期的罗马有什么区别。
只有一次,他真真切切去感受了这座城市。
十六世纪初罗马的冬日,乔娅带着他再次造访了罗马。
罗马的冬季终日连绵阴雨,冲刷着这座并不怎么干净的城市,他们打着伞漫步过那些已然被无数人的脚步磨得光滑的石板路,与那些衣着或者华丽或者褴褛的人们擦肩而过,在荒僻街角的小酒馆里喝着最劣质的酒,听着平民们用粗鄙的语言描绘着城市所发生的一切,最后,在夜幕降临之时,坐在旅店的窗台上,聊着零零散散的话题。
他初见她时,她用珠链盘着灿烂的金发,是一个穿着名贵衣料的贵族小姐,而此时此刻,她的头发扎成了一根俏皮的小辫,穿着再普通不过的衣服,与罗马城中万千个平凡少女没什么两样。
但依旧,让他看上一眼,便能感觉到胸口的悸动。
无论他说再多次暴虐之言,她总是笑着便轻轻松松拿捏住他的死穴,说他是个“不讲道理的古罗马奴隶主”。
这个冬季的罗马与以往一样,色调晦暗且腐朽,但是只要是她在的地方,就是春季复苏的时候,连着那座已经荒废千年的竞技场,都像是爬满了生机勃勃的藤蔓。
他以为自己触及了这座城市的灵魂,那便是与早已经停止了心跳的吸血鬼最为不同的东西,那便是生命力。
而这座城市给他的愉悦并没有持续多久,同样也是这个冬季,他的女孩浑身湿透地躺在草地上,当他将她已经冰冷僵硬的身体拥入怀中时,他看见那些翠绿的藤蔓尽数枯竭,他的人生,也在风雨侵蚀中,逐渐分崩瓦解。
他与马库斯一样,成了一座被困在沃尔图里城堡中的石像,令他稍微恢复一些生机的,便只有那个熟悉的名字。
乔娅。
他会沉溺于这个名字的音节所给他带来的短暂的欢愉,在最初的喜悦过后,他会毫不留情地将与他爱人同名的人的血液尽数吸干,而后埋葬在一个安静而美丽的地方。
这世界上的乔娅,只能有一个。
无论是六百年前,还是以后的千千万万年。
*
乔娅紧紧盯着这个站在她身前的少年,她忘记了自己脸上反常的泪水,也忘了电影早已谢幕,她总觉得自己应该是在某处见过他的,甚至那些一直在她梦境中缠绕着的记忆碎片也闪回似的,让她触碰到了一丝从赭黄色砖墙前一闪而过的黑袍。
然而这时,一股剧烈的疼痛感从她的脑后袭向头部两侧,她皱了皱眉,然后想到,这个少年,应该是之前自己在书店里碰见的那个披着黑斗篷的人。
想到这里,像是终于给自己找到了一个合理的理由一般,她终于送下了一口气。而原本昏暗的影厅亮起了灯,负责清洁工作的保洁也打开了放映厅的门,拖着洁具走了进来。
她摇了摇头,清理掉脑海中乱糟糟的思绪,然后缓缓地伸手,接过了那一张手绢:“谢、谢谢……”
少年仍旧是盯着她,并没有说话。
她迟疑着看了少年一眼,然后用手绢擦了擦脸上的泪痕,她也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将自己脸上的痕迹擦干净,只不过这个少年的眼神让她觉得有些危险,她只胡乱擦了擦,便说道:“对不起,先生,这张手绢已经被我弄脏了,这样吧,手绢多少钱,我如数给您?”
少年看了她许久,才从嘴里吐出一句简短的话:“不用。”
他的声音很好听,介于少年的明亮与青年的低沉之间,但是他的语调有一些古怪,似乎英语并不是他的第一语言,并且在发声的时候还带着几分与现代美国男孩大不相同的古老的倨傲。
乔娅收回了观察他的视线,在保洁往这边走过来的时候,从座位上站起身来,然后说道:“那非常谢谢您了……”
她一边说着,一边站直了身体,这才发现,少年虽然看上去年纪不大,但是身量很高,她只及他的肩膀,而从她的平视视线,可以看见他黑色兜帽下淡金色的发丝。
让她想到了自己梦境中的黑袍人。
“你叫乔娅?”少年问道。
乔娅愣了愣,才从自己的思绪中回过神来,她有些奇怪这个人怎么会知道她的名字,然后又忽然反应过来,自己离开书店前告诉了书店老板自己的联系方式。
“是的。”她也简短地回答了。
这个时候,保洁也已经清扫到了他们所在的这一排。
“看来这里并不适合聊下去了。”乔娅说着,想了想,又看向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