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是你想听的?”
应琥笑起来,嗓音沙哑,“不如我们来说说陛下?”
“慕攸,你同陛下还真是有缘啊。”
他像是忽然有些感叹,“当年的罪臣之子,如今竟成了陛下的养子……”
“你敢提他?”慕云殊一听到“陛下”这两个字,他眉眼薄冷,嗓音发寒:“你有什么脸面提他?”
他握紧了手里那把长剑。
“你觉得我欠他?”应琥大抵是觉得他这忽来的怒意有些好笑。
“慕攸,我不欠他。”
他的脸色骤然阴沉下来,神情也变得越发狠戾,“我为他中了苍颜之毒,在和他相差无几的年纪里,我的这张脸却已经垂垂老去……”
说着,他开始抚摸自己的面容,“这件事,我没有后悔过,而后来我为保他登上帝位,杀了那么多人,斗倒了那么多牛鬼蛇神……我发誓要做一个忠于他的人,我自认,我做到了。”
“慕攸你尝试过那种被踩在尘埃里的感觉吧?”应琥说着,就又开始笑,“谁不想往上爬?我当初决定将宝押在他的身上时,我就已经做好决定,此生此身,成败与否,我都将做他手底下最忠心的奴。”
生死系于一人身,这注定是一场豪赌。
但应琥当年,赌对了。
或许他从一开始接近当时还是太子,却眼见着就要保不住自己的东宫之位的魏明宗时,目的就不够纯粹。
但人心,都是肉长的。
所以后来伴读的那些年,他也曾为那位年轻的太子殿下而怀有几分感念。
当初的忠心,未曾作假。
为了他能荣登地位,而抛却生死的那些年,也都不曾有假。
是为了自己的荣华与权势,也该是为了那位孤立无援的太子殿下。
“可是人一旦拥有了权势,这许多的事情,都开始变得不一样了。”
应琥闭了闭眼睛,“但我不欠他,我所能为他付出的,我从没犹豫过。”
“慕攸,你我都很清楚,他不是一个好皇帝。”
应琥摩挲着自己拇指上的那只玉扳指,“整个北魏早已烂到了根里,他的国也到底不是因我而覆灭的,是他自己,是北魏的每一个人,也包括无能的你。”
应琥开始嘲笑起自己眼前的这个年轻男人,“凭你当年,还想一己之力,拯救北魏?慕攸,到现在你还不觉得,你很可笑吗?”
他的神情收敛起来,忽然回身,看向那冰棺里的人:
“我是宦官,任我权势滔天又能如何?当我爬上这世间最高处的时候我才明白,其实我还是什么都没有……”
“我好不容易有了在乎的人,可他呢?他却利用我对他最后的一丝不忍,最后的那一点信任,夺走了我的灵药。”
其实从头到尾,
这个活了千年,执着了千年的人,从来都未曾觊觎过灵药的长生之效。
他只是,
只是想弥补一个遗憾,只是想挽回一个,自己当年未曾在珍惜过的人。
灵药可使人长生,也能令已经死去的人复活。
他从来都只有这样一个目的,让自己的妻子活过来。
可阴差阳错,那灵药却最终被魏明宗灌给了慕云殊。
无论是曾经多少人口中光风霁月的那些年,还是后来服下苍颜,迅速衰老的那么多年,应琥阴鸷无常的性情之下,隐藏着的,是作为一个男人,却又不算是个完整的男人的自卑。
那是一种深刻进骨子里的自卑。
当初他娶妻,特地选了一个小官家的庶女。
因为他知道,怎么做会让魏明宗觉得高兴。
他没有在给自己选妻子,他从一开始,就是将她当做了放置在后宅里的摆件儿,他不需要她做什么,她只要乖乖地待在后宅里,就足够了。
应琥对她不够好,娶她的那天夜里,他甚至连看都没有看过她的脸,转身就走。
她是个庶女,向来恭顺,容貌生得却很秀致温雅,小意动人。
只是胆子太小,偶尔院子里见了,问安是磕磕绊绊的,就连眼睛也只敢低垂着,盯着他的衣袂瞧。
应琥从未料到自己会喜欢上这么一个过分柔弱胆小的女子。
但这份喜欢在他这里,却是他始终没有办法敢承认的,压在心底的,逐渐畸形的深重情感。
他从未对她好过,就算喜欢了她,他也没有。
所以她从未爱上他。
直到她因为心里念着他人,却始终无法挣脱他的后宅而积郁成疾,吞金自杀时,她都还是没有一刻,对他有过半分绮念。
是啊,即便是知道他不过才二三十岁的年纪,那又怎么样呢?她每天所要面对的,仍是一张褶痕满布的苍老容颜。
曾经应琥以为,自己一生所求,唯权势尔。
却未料到,他最终会因为一个人的死,而辗转反侧,痛苦难眠。
在这世间,他到底只有自己孤零零的一个人。
没有人肯爱他。
从未有过。
慕云殊以前一直以为,应琥费尽心思得到灵药,是想永得长生,却没有料到,他竟然从头到尾,都只是为了想要复活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