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框是榉木的, 被装裱得很好。
照片里的人是虞梦婉她自己, 一身袄裙,梳着闺秀的发式,脸上有些稚嫩青涩,垂着眼正望着什么出神的样子……
傅少泽看了一会儿, 忽然觉得有些不对, 这是她在直隶的时候拍的吧?可是那个时候她已经不是小女孩儿了, 虞家死板保守,怎么会想到给未出阁的少女留影呢?
傅少泽想了想,打开了相框,将相纸取了出来。
背面, 果然有落款。
“丹心摄于冬至。”
丹心?傅少泽一怔, 他知道这是自己小时候给自己取的字号, 但他其实不太记得了, 后来还是大姐总是打趣着叫,他才想起来还有这么一回事的。
所以,这是他给虞梦婉拍的么?
傅少泽心里忽然有些小小的开心了起来,她将这张相片很好地保存了, 甚至带到了上海,摆在了家中最显眼的位置——这可是他拍的照片!但这样的念头转瞬间又被更多的疑惑填满了。
现在的虞梦婉,可不是一个会“念旧”的人。
甚至说, 她像是换了一个人, 模样还是以前的模样, 但人却与以往截然不同。所以, 在他合理的猜想中,有幕后黑手对她进行了全方位的改造和训练,教会她英文,教会她知识,洗掉她身上曾经的影子,然后让她来到上海,成为他们手中的工具……
虽然还有很多说不通的地方,但是这是他想到最“情理之中”的解释了。
可她愿意将这张照片摆在案头,这说明什么?
傅少泽没能琢磨明白,只觉得心砰砰砰跳得厉害,大概是酒的后劲上来了,他得缓一缓。房子很小,所以他便坐在那张柔软的床上。
坐了一会儿,他不自觉地伸手,轻轻地摸了摸床上铺着的长绒毛毯。
他想着风花雪月,想着那个在屋子里煮菜泡饭、自己庆祝生日的姑娘,心中被一种缱绻而温暖的情绪填满了,于是缓缓地,小心地睡了下去。
果然很软。
反正他喝了酒,喝醉了,那么,想一想她……也是可以被原谅的吧?
这么想着,他甚至还肆无忌惮地在床上滚了一圈,把头埋在柔软的被子里,手随意地一摸,摸到个枕头底下的物件。
他下意识拿到眼前一看,竟然是一张平安符。
傅少泽觉得这平安符很眼熟,他见过,他一定见过,可是还没等他想起来,便注意到平安符上写着的字——茜茜。
“茜茜……”他不由自主地念了出来。
他忽然想起来了。
茜茜,是虞梦婉的小名啊。
要不是看到这张平安符,他还真不记得了。
可随即,他想起了更多的事。这两个字烙印在他的瞳孔深处,尘封的回忆在脑海里炸开,一幕幕画面光怪陆离地在他面前闪过,那些场景像是蒙太奇般被毫无逻辑地剪辑在一起,以几乎无法让人看到的速度划过他的眼前,最后定格在一幕。
寒冷的风在耳边呼啸,雪片从他的眼前落下。
视线在动荡,马车的车轮吱嘎转动,颠簸……
倒退着的银白色世界中,漫天大雪纷飞,她穿着朱红的斗篷,苍白的脸,越来越远……她的声音被淹没在风雪里,于是他从窗户里探出头来,大声地与她道别……
“茜茜,等我……我会回来娶你的……等我!”
他想起来了,自己曾经说过的话。
傅少泽忽然觉得很冷,好像那天的雪在这一刻全落在了这间房间里。他割裂的人生仿佛被粘合了起来,大海,远洋轮船,威斯敏斯特教堂,格林威治的钟声,泰晤士河滚滚的浊流……那并不是他所以为的自己的“前半生”。
那些山,那些河,藤萝,阳光灿烂的院子,小小的私塾课堂,可以爬得很高的树……这些过往被他所刻意的遗忘了。因为那是老旧的,陈腐的,自卑的,说出来是会被人嘲笑的。可是有人记得,除了他之外,所有人都记得……他拿着那张护身符的手颤抖起来。
虞梦婉记得。
那不知是怎样的颤栗,从尾椎涌上来,笼罩了全身,此后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他都难以说清那感觉到底要如何归纳。但在这一刻,傅少泽觉得自己的心脏狠狠地收缩了一下,整个人脑袋都是空的。
片刻后,他忽然发疯了似的掀开枕头和被褥,他不知道自己想要找什么,但他像是失去理智似的,将这间小小的公寓翻了个底朝天。
然后他在五斗柜抽屉的最下面,找到了一本很旧的笔记本。
片刻后,傅少泽走出公寓,回到车里。
坐在冰冷而寂静的驾驶室中,他沉默了很久,然后再次翻开手中的本子。
“a、b、c、d……A、B、C、D……”
他抚摸着上面字迹笨拙而端庄的英文字母,不仅是英文字母单词,还有阿拉伯数字,外国国家的地名,不知道是从哪里摘抄的,他回想着笔记主人认认真真在案头前用簪花小楷般的功夫抄写的模样,一时惘然。
他闭上了眼。
时间回溯着,倒退着,有少年与少女的对话在他脑海中回响着。
“要不要和我一起去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