恍惚中,一道清越雷音轰然炸响在耳边:
“寿至,归矣——”
继而梵音靡靡,须臾皆寂……
崔茂怀一下子从梦中惊醒,胸中心跳疾速,浑身上下汗湿一片。待到呼吸渐平,张眼再看,周遭依旧是木窗梁柱,矮榻绣屏,桌上烛火微晕,映衬的屋中更加昏黄黯淡。
崔茂怀裹着薄被又缓了缓,直到心跳彻底平静下来,才汲鞋走到桌边,提起茶壶倒了杯水慢慢喝下。
两月过去,他终究该死心了……
不得不承认自己已死的事实!不得不承认自己来到这方陌生世界的事实!不得不承认他再也回不去、见爷爷最后一面的事实!
种种焦躁不甘和惶恐,随着时间似乎也被磨去了棱角。至少不会再每每想起便如困兽般煎熬,内外刺痛难安……
崔茂怀本身是出车祸死的。
他还模糊记得自己被人从跑车里拖救出来,戴着氧气一路往医院去,白衣服的救护人员一直在他头顶喊着他的名字要他坚持,说什么马上就到了。
崔茂怀听的很模糊,但他真的想活着,哪怕多一天,多一个小时、半个小时,至少让他回家,见上爷爷最后一面,送爷爷安心离开……
他知道爷爷在等他,他也真的很拼命很拼命不闭眼了,他分明觉得自己的眼睛还睁着,可耳边莫名就传来那声“寿至,归矣——”,然后脑海里就冒出一个古衣少年短短十五载生命的走马灯。
再然后,他就成他了。
同名同姓,崔茂怀。
拥有的,却是截然不同的人生境遇。
前世的崔茂怀不能说自己有多幸福,可自小衣食不愁,钱财无忧,爷爷疼他疼到了骨子里。任他挂着公司闲职天天吃喝玩乐,并随着自家公司越做越大身价也跟着水涨船高。走到哪儿都是受人尊敬亦或是被人巴结的富二代。
而这个崔茂怀呢?
按说出生也不差。爷爷是开国镇平侯,亲爹曾领兵数万征战沙场任前锋将军,娶的还是先帝最宠爱的公主。一家子荣宠显赫,他怎么着也该是个古代版官三代才对。
可惜,这个崔茂怀的爷爷崔毅是开国侯不错,他爹崔弘是大将军不错,可他娘却不是家中身份最贵重的兴阳长公主殿下。
说的更直白点,崔茂怀是驸马崔弘的私生子,还是个得来的特别不光彩的私生子。
来的这段时间,崔茂怀虽然心绪焦躁不平,但对于所处的朝代背景,还是小心打探过的。
如今的大靖朝,似唐非唐。之前连续几个朝代都是短命王朝,且都是边将朝臣谋反自立。大靖朝至今也不过第二任皇帝。
也就是兴阳长公主的亲兄弟。
此时对女子尚没有那么多桎梏,公主更不如明清那么憋屈,公主下嫁臣家,君臣之礼先于公婆之礼,且在府中都辟有自己和驸马的单独住所,出入也随心方便,生活环境很是不错。
当然,若是受宠的公主,又另当别论。
就比如这位兴阳长公主,因受先帝宠爱,虽然早早嫁人,却有自己的公主府邸,另享有封邑赋税供养。权利尊荣比起一般的皇子郡王亦不遑多让。
可想而知,这样一位公主,驸马没有得到妻子同意,和别人暗渡春宵,最后还搞出了一个私生子,这绝对不是小事情。
只当时恰逢先帝驾崩,新帝登基,加上公主唯一的儿子去世多时,所以到底没有处置了崔茂怀母子,还将崔茂怀抱到身边教养。由公主亲自取名排序,成了崔府的二公子。
可惜好景不长,公主再次有孕,并于十月怀胎后生下了一对龙凤胎。
有了亲儿子,崔茂怀这个养在膝下的儿子分量自然就轻了些。并随着战死的大公子死而复生,崔茂怀就更显得可有可无。
就连他二公子的称呼,也在下人口中渐渐成了“怀公子”。
崔茂怀正兀自感叹此间少年的悲催,隐隐听得院中一阵脚步声,夹杂着呵斥,接着就有人磕头求饶。
“……我不管你找了哪儿的高枝,如今虽说除服已毕,但公主一日没有让公子出门,他就一日是你们的主子。放着刚刚病愈的主子在屋里不管,你们倒在园子里跟丫头献殷勤,真是好大的胆子!”
“李妈妈,小的们错了,求您好歹饶了我们这回,再不敢了……”
崔茂怀听清这个声音,知是李妈妈来看他了。也不管外面两个小厮如何哭求,匆匆上床假寐。
果然,他刚躺好,房门便被人从外面轻轻推开。接着里面的帘帳被挑起,李妈妈径直走到床边,先用手试了试他的额头,又替他掖了掖被角。转身看到桌上盛水的茶碗,待试了水温,目光立时瞪向身后二人。
那两个小厮这回倒不用李妈妈开口,一个急忙抱壶去蓄热水。一个乖觉的继续垂手站在旁边等候吩咐。
“公子的那件锦袍我知道你们伺候不了,今儿教人熨了送来,一起的腰带玉佩,你们都好生收着。这两日公主怕就该传公子过去了,若是我不在,你们可得把公子拾掇好了再让人领去。”
“妈妈放心,今日是我们一时蒙了心,拜见公主这样的大事我们断不敢怠慢,自除服后日日都备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