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师老师, 你看我画的鸡蛋。”一个孩子拉了拉男人的衣服,换来男人摸头赞许,孩子骄傲地挺起小鼻子, 顺便凑过小脑袋看男人面前的画板,小脸蛋难以掩饰地露出了惊叹。
再对比一下自己的画,顿时笔又举了起来,段筝从背后抱着他,手把手画出一道弧线。其他的孩子则摆弄蜡笔, 或继续画画, 把自己的脸弄得花花绿绿。
一颗浑圆的鸡蛋,几颗苹果,几张并排的画板, 一画就是一天。
此刻正是炎热的酷夏, 枝桠间有蝉鸣在叫,大多数人都更愿意待在家里吃冰棒打游戏, 却有一群笔都握不稳的小孩, 被想赢在起跑线的父母早早送到了这里,在早晨便叩响了房门, 自愿待到暮间蝉鸣终止。
在这小小又老旧的居民房里,一张张小桌子拼在一起,头顶悬着一个吱吱呀呀的风扇,画画能使人忘记时间,倒也不觉得逼仄闷热。
小孩子懵懂,也未必喜欢画画,但他们喜欢跟段筝老师待在一起的感觉。而段筝与其是教小孩画画, 更比如说是在教他们启蒙, 甚至更像一个照顾小孩的保姆。街坊邻居也很精明, 知道他曾经是美术学院的高材生,水平比少年宫的老师还高,便以极低廉的价格托付孩子,每次一托付就是一个白天,一个暑期。
段筝性格很温柔,在哄小孩身上很有一手,但他在为别人家孩子付出时,下意识却忽略了来自家庭内部的隐患。
一墙之隔。
脏兮兮的楼道,头顶悬挂的灯泡早已年久失修,同楼层的住户除了段筝,常常没人愿意出这一笔小钱更换。黑暗中,只能看到点点星火。
一个少年正靠在内侧,静默地垂头抽烟,他的身形瘦削,一张俊脸浮在烟雾中。他的脚下是好几个烟头。小区楼道并不禁烟,但公然把自家门口当吸烟区的确实少见。
楼上楼下也不是没有住户经过,也挺看不顺眼一个公共场合被折腾得乌烟瘴气,但抬头一瞧少年脸上的斗殴伤痕,和旁边几个看着就不好惹的大半小子,纷纷噤声走了。
“段哥,怎么不进去?”其中一个留着板寸的小弟,掐灭烟头问。这都走到家门口了,不进去就光杵这儿抽烟,像话么。
实在想抽烟,进去边吹空调边抽烟也好啊。
啊他又忘了,段哥的家境众所周知,家里没空调,就一个破风扇。风扇实在不耐热,也成为二中老大攻讦他们段哥的理由——“兄弟们,你们别看段宜恩那么横,他就是个没爹没娘的孤儿,家里连空调都买不起,还好意思吹自己在市中心有房子,真是笑掉我的大牙。”
一句句讥讽正好被少年听到,让陈三儿胆战心惊,完全不敢看自家段哥此刻脸上的表情。
一场大战一触即发,以二区老大因为嘴贱被人开了瓢落下帷幕。
从今以后,小弟陈三儿觉得段哥的脾气越来越古怪了,那叫一个难以捉摸,常常有家故意不回,就跟着他们到处游荡。
比如此刻,段哥居然说,“那不是我的家。”
少年狠狠抽了口烟,言辞间有些冷漠。其实他刚刚想进去的,毕竟这破房子从他蹒跚学步开始,就产生了记忆,他闭着眼睛都能数出这墙上有多少划痕,可当他拿出钥匙,对准锁孔打开了门。
门里是日复一日的场景,那个男人在教别人画画,对方的眼中只有自己学生,只有那群连吐字说话都不利索的小屁孩,根本没注意到他回来了。
而且随着他长大,那个男人也变得越来越市侩,越来越吝啬,只盯着那穷酸得要死的补课费,段宜恩对他的感觉从崇拜孺慕,渐渐变得瞧不起他。
一句话也没有多说,他“砰”的一声用力合上门,转身就走。
门里的世界其乐融融,门外的不良少年却在抽烟。隔了一扇门,竟像隔开了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陈三儿脸色发苦,段哥不想回家,他们这些做小弟的谁敢第一个回家。这破小区不知道多少年了,楼道挤得要死,但地上又脏,他都快蹲麻了,也不敢一屁股坐下,只敢换个腿继续蹲。
他出了个主意:“段哥,今儿日子特殊,你既然不想回家,那兄弟们陪你去嗨一场?”
其实他就想换个地方待着了。
好在段哥无可无不可地点头了,不良少年们立马收拾东西,转移阵地。
屋内的段筝似有感应,他抬起了头,面上是一抹亲切的微笑,眼中依然是似水的柔情。
等到了时间点,他收拾了一下凌乱的桌面,对一个个来接孩子的父母,面带歉意道:“明天不用把孩子送过来了,我今年不再开班了。”
“为什么啊?”
“怎么了小段,是生活遇到什么困难了吗?跟婶儿说说,看看能不能解决,但这开班的事情千万要仔细考虑清楚。”
“是啊,我家孩子很喜欢你。你这说不开就不开,我怕他接受不了。”到底是成天见不到父母的孩子接受不了,还是父母们接受不了这就难说了。
各家父母不会掩饰自己的情绪,朝九晚五的工作,他们无法照顾孩子,甚至不耐烦带孩子,失去一个价格低廉服务周到还教画画的托儿所,他们比谁都难受。
段筝笑而不语